桂儿含羞地一笑:“张哥,你老家那儿好玩吧?”
赖四连声说:“好玩!好玩!”接着就喷开了,说他老家有条白河,白河穿城而过,河里水很大,可以行船。靠着白河有个卧龙岗,卧龙岗上林木葱茏,是诸葛亮隐居的地方。三国时候刘备三请诸葛亮就在这里,现在建了个武侯祠,武侯祠里供着诸葛亮的像。还说城里边有个医圣祠,是为纪念中医的老祖先张仲景而建的。又说城北边有个张衡墓,张衡墓有小山包那么大,小时候他背着干粮整整跑了三天才看完。
桂儿从未出过山见过世面,听赖四讲着,就像听天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羡慕地说:“噫,俺要生在你那多好啊。”
赖四抓住了机会,说:“我回家的时候带你去俺那玩吧?”
“那可好。”桂儿高兴地笑着,“张哥,你几个孩子了?”
赖四一听,尴尬地笑了:“我还没结婚哩!”
“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了。”赖四回答道。其实他今年虚岁二十八了,他没敢说得太小,他知道自己皮老,脸瘦,长得干瘪瘪的,两个颧骨又高,给人的印象看上去差不多有四十岁。
“那你咋不结婚哩?”桂儿又问。
“响应国家号召,晚婚呗!”赖四撇着嘴说,他不说家里穷找不来。
“订婚了吗?”桂儿又问。
赖四摇摇头:“没有,俺老家一带没有好女子,我都看不上。”
“咦,张哥眼光挺高的,你啥标准呀?”桂儿笑眯眯地看着他。
“啥标准?”赖四觉得说话的时机成熟了,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桂儿,“就像你这样的!”
桂儿吞吞一笑:“俺算啥,山妞一个。”
“我就喜欢山妞!”赖四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桂儿。
桂儿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别开玩笑,俺没别的意思,只是喜欢听你唱戏。”
桂儿说完,一溜烟出门去了。赖四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柿树上。
晚上,赖四唱戏也唱得很没劲,听众们也没鼓掌,也没叫台,唱了两个段子也就结束了。他回到桂儿家,就睡在院里南瓜架下的小床上。虽说时下已经七月底,但“秋老虎”也挺厉害,闷热闷热的,不时还有蚊子嗡嗡地袭来。赖四用大蒲扇啪啪扑打着蚊子,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赖四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他睁眼一看,是桂儿。桂儿穿着窄小的背心,短短的裤头,慢慢来到大柿树下。他想观察一下桂儿做什么,佯装睡着。桂儿轻轻走到他的床前,将床上出溜下来的半截单子撩起来盖在他身上。赖四浑身像触了电一样,他想起来一把抓住桂儿,但是没有,他想看看桂儿还要干什么。可是,桂儿没再做什么,急匆匆轻快地回堂屋去了。
第二天晚上赖四唱得有劲了。前半时他唱新戏,后半时他唱旧戏,开了个大本头《康熙私访》,这一唱就有可能要唱十天半月了,他想利用这机会拉住桂儿。果然,这《康熙私访》一开本,就抓住了戏迷们,而且赖四每晚唱的时候都故意留个悬念,唱到正热闹的时候他煞住了。
这样他在凉水泉一唱就是七八天,他一直在桂儿家吃饭,每顿饭都是桂儿爹陪他吃,桂儿也不上跟前,见了也不说话,好像不认识似的。赖四在桂儿家也不白吃饭,帮助打水、劈柴、扫地,干点儿家务活。天气还一直热着,他每晚还都睡在院子里的大柿树下。可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桂儿一直没有来。
赖四很有耐性,他一直期待着桂儿再次来到大柿树下。
到了第九天夜里,黑疙瘩暴云突然涌了上来,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和闪电。桂儿爹说天要下雨,要他到厢房里去住。赖四说,我懂得天气,只要雷声大,肯定雨点小,下不了。坚持还睡在南瓜架下。真是天遂人愿,一会儿乌云散了,雷声小了,闪电也远了,天上只掉下来几个绿豆粒子一般大的雨点儿就完事了。赖四躺在那儿一直睡不着,他在等待桂儿。他有意把那条单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耷拉在地上,一直到鸡叫三遍还没见桂儿来,他失望了,泄气了,也就睡着了。
突然,堂屋的门“吱”一声响了,赖四醒了,忙侧卧起来。他看见桂儿出来了。还是那样,穿着窄小的背心,短短的裤头,然而,她没往柿树下来,而是往厕所去了。过了一小会儿,桂儿从厕所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柿树下。桂儿又是那样,弯腰捡起出溜在地上的床单,轻轻地盖在赖四身上。赖四兴奋极了,身上像触了电似的,他想说话而没敢说,他知道桂儿父母都睡在堂屋里,可能也都醒了。他趁势抓住桂儿一只手,桂儿手一挣去了,他心里极不舒服,一直到天亮都没合上眼。
上午,赖四到镇上供销社百货门市部买了一条手绢,买了双枣红色呢绒袜子。他回到桂儿家时,桂儿也刚好记完工回来,她爹娘还没回来。赖四先是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用蛤蛎油把脸搽得香喷喷的,之后,他来到桂儿的房里,笑嘻嘻地将手绢和袜子递给桂儿,“这是给你买的,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桂儿摇摇头不接。
“嫌不好?”
“不是。”桂儿说,“俺娘教过俺,妞儿们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东西。”
“你们家教挺严哩?”
“是的,我妈教我,妞儿们要守规矩。”
赖四把手绢包着的袜子,塞到她手里:“这算什么,这是我一点心意。”
“心意我收下。东西我不要。”桂儿又塞了过来。
赖四急了说:“这是女袜我又不能穿,你不要就糟蹋了!”
“拿回去给你家嫂子穿。”桂儿甩过来一句。
“你知道我没结婚,你没嫂子。”赖四苦笑着。
“那就放着等未来的嫂子穿。”桂儿翻他一眼。
赖四也翻桂儿一眼:“就凭我这鳖样,能找个‘未来的嫂子’?”
桂儿“吞”一笑:“就凭你那张嘴,一定能骗来一个。”
赖四见有机可乘,马上说:“能不能把你骗住?”
桂儿脸一沉,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开玩笑,我早订婚了。”
赖四一听,浑身如掉进冰窖里,冰凉冰凉的,没吭声。就在这时,隔着窗户他看见桂儿爹娘下工回来了,忙将那手绢袜子扔到桂儿的床上,从桂儿的房子里退了出来。
半下午的时候,桂儿爹领着队长一起来见赖四。队长说戏晚上不唱了,并给他结算了戏钱,要他离开。赖四说戏不唱可以,但要求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桂儿爹对赖四说,天色还早,早些走兴许还能再找个点儿。赖四明白了,可能是上午的举动被桂儿爹看见了,老汉起了疑心。他什么也没再说,背上锣鼓家伙悻悻地走了。
赖四刚走出村口,桂儿追了上来,喊住了他,桂儿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把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他说:“张哥,这是我赠给你的。”
桂儿话音刚落,她爹也从后边追过来了,在喊桂儿,桂儿忙往回转。
赖四说:“桂儿你别走,我还有话给你说……”
“你走吧,我爹来了。”桂儿边往回走边说,“只要你不走远,我还会去听你唱戏的。”
赖四望着桂儿的背影,心中恋恋不舍。他边走边翻开桂儿赠送的笔记本,只见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赠给小张同志
革命友谊
桂儿1974年8月
“革命友谊?”赖四小声嘟哝着那四个字,心里说:“鬼妮子!”
这几天来,赖四耳旁时常响着与桂儿分手时,桂儿甩的那句话,“只要你不走远,我还会去听你唱戏的。”他就一直在距离凉水泉三五里的村子转悠。可这一带都是六七户、八九户人家的小村子,唱不起来,一个村唱一晚就得换地方,也一直没见到桂儿来,他失望了,又往大山里走去。
入冬了,大山里越来越冷,况且已快交腊月,按习惯春节他得赶回家。赖四开始从大山里往外走,一边唱一边走,一边走一边唱。虽是唱了几个月,腰里也还没弄住钱。旧戏不敢唱,新戏没人听,有时候只要管顿饭他就唱起来,甚至有些天连饭也吃不上。这天他来到个叫马家坪的村子,是个大村子,有四五十户人家。赖四为了赶紧抓几个钱回家过春节,就放开胆子唱开了旧戏《包公传》,头一晚,听戏的人并不多,第二晚人就多了起来,闹哄哄地坐了好大一片。
赖四刚开始时是眯着眼,打着鼓板用鼻音哼着,也不看观众:
鼓板一打响叮咚,
我来演唱大家听。
爱听文,爱听武,
爱听奸来爱听忠。
半文半武俺会唱,
酸甜苦辣腹内盛。
唱的是大宋江山归一统,
四帝仁宗登龙廷。
自从四帝登龙位,
全凭文武两班卿。
文侃南衙包文正,
忠心耿耿保大宋……
哼了一阵后,进入高潮,他来劲了,睁开了眼睛,眼一亮,看见了桂儿,她坐在最前边。
“她怎么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桂儿会来到面前,心里一阵暗喜,越唱越有劲,把鼓板打得格外响。为了能早点跟桂儿说上话,到十一点钟他就煞住板不唱了。人们也没有吆喝,自然散去。
赖四以为桂儿会像上次一样散戏时留下来,然而她却和大伙一起走了。赖四想喊桂儿,觉得不合适,忍住没喊。他又泄劲了,没精打采地收拾着鼓架。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个小纸团,不经意地捡起来,而且纸团包着一个小石头,他注意起来,把纸团抖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散戏后,我在村西小桥上等你。”他一看就知道是桂儿写的,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在笑。
赖四正要往西河上去,队长说晚上准备有夜饭要他吃,他哪有心吃,就忙推辞。队长说今晚天气冷,肯定又冷又饿,一定要他吃。盛情难却,赖四就答应了。没想到队长那么热情,又拎了一瓶烧酒,说天气冷喝点酒暖暖身子。赖四说自己不会喝酒,队长说,你是说书人,走南闯北的,哪有不喝酒的?还说不喝不够朋友。赖四知道,别看生产队长这官最小,可权力也最大,什么事都是他一句话,这戏唱也是他一句话,不唱也是他一句话,如果得罪了他,明天就得滚蛋,只得耐住性子喝。
喝了几杯后,队长还要划枚猜拳,他心里急得如蚂蚁爬,担心半夜三更的桂儿一个人在河边害怕,又担心晚了桂儿等急了就走了。急也不行呀!直到把那瓶酒弄完,队长才摇摇晃晃地离去,他急匆匆往西河边走。
已经是后半夜了,山沟里特别静,静得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老远就能听见西河里哗哗的流水声。越走近小河,赖四心里越不踏实,他担心桂儿等不及走了,而且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从煞戏到现在已有近一个半小时了。桂儿也许等不及了,也许害怕了,也许以为他不来了。赖四做着种种猜想,抱着最大的希望,希望桂儿还在等他;做着最坏的准备,准备着桂儿已经不在河边了。
他走到了小桥上,小桥上没有人,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也没有人。
赖四从桥上走下来,这时,桂儿从树丛里钻出来,抱怨道:“把俺丢到这,你也放心?”
赖四把无奈地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唱戏?”
“我不知道!”桂儿撅着嘴。
“不知道咋来了?”赖四觉得奇怪。
桂儿神秘地一笑说:“我订婚的那家就是这村的,他爹妈为了巴结我,专门请我来看戏哩!”
“你知道是我?”
“我听他们说那个人的模样,一猜就是你。”桂儿说,“不然,我也不会跑十五六里地来看戏。”
“幸亏我看见了你扔的纸团,要不,可就完了。”赖四庆幸地说。
桂儿说:“实话告诉你,我知道到戏场上那么多人给你说不上话,吃晚饭时,俺就把纸条写好了。到戏场一看纸条也没办法递,就摸个石头蛋包住扔过去。”
“山里妞还怪精哩!”赖四夸奖道。
“哪有平地人精。”桂儿翻他一眼。
又说了一阵话,赖四问她:“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你婆家会不会起疑心?”
桂儿答:“我说俺连夜回家了,明儿有事儿。”
“哦,”赖四点点头,“你爱人也没说送送你?”
“谁爱人?我不爱他。”桂儿说。
“你不爱他,他爱你也行啊,晚上陪你看戏了吧?”
“陪龟孙!是个瘸子腿,晚上出不了门。”
“那你为啥同他定亲?”赖四问。
“还不是爹娘逼的嘛!”桂儿说着掉了泪,“前年我爹得了胃穿孔,急需做手术,钱拿不到,医院不肯做手术,俺娘就图了三百块钱,把俺许给了人家……”
“你娘也太草率了。”赖四不平地说。
“也难怪他们。”桂儿说,“他要不是个瘸子,长得再丑我也不嫌弃。”
说到这儿,赖四什么都明白了,问:“你嫌弃我吗?”
桂儿说:“不嫌弃有啥办法?”
“有办法!”赖四激动地说,“你跟我去南阳嘛!”
“人家马上就要迎亲哩,日子都选好了。”
“那咋办?”赖四急了。
桂儿沉吟片刻问:“你能拿出三百块钱吗?”
“咋啦?”赖四拉长了脸。
桂儿说:“你要是能拿出三百块钱,我就把这门婚事退了,也不叫他们人财两空。我爹娘也能说得通。”
赖四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我要有三百块钱早就娶上老婆了,还会打光棍到现在?他跑了一秋一冬积攒有百十块钱,回去还得给生产队交了分钱,还得给娘看病,还要过年……他没有直说,反问道:“要是没三百块钱呢?”
“那只好嫁给人家。”
“你情愿吗?”
“不情愿有啥办法?”
“跑!”
“往哪跑?”
“往南阳跑。”
桂儿否定地摇摇头:“我不干那伤风败俗的事。”
“那叫反潮流。”赖四捣她一拳,自己也不知道咋想起这么一句话。
桂儿还是摇头不认。
赖四一把揽住桂儿,将桂儿紧紧搂在怀里。他对桂儿说:“好吧,不让你为难,我一定想办法攒三百块钱,只是需要时间。”
赖四要她先把婚期拖住,两人一直谈到天快亮才分手。分手时,他俩约定腊月初八晚上在桂儿家村东的机井房里相会。
腊月初八这天,赖四没有唱戏,晚上也没有吃饭,早早地往凉水泉村东的机井房走去。刚开始,他在机井房的外边转悠,好大一会儿,还不见桂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