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爷爷找先生给他看过相。那先生看了说,这娃是个人精,有天分,长大了要靠卖嘴吃饭。先生说他,粗看长个狗相,细看是个虎相,狗走遍天下吃屎,虎走遍天下吃肉。先生看看他的手掌,说他财旺、桃花旺,一辈子不缺女人,贱处是有钱落不住,因为五个手指间缝隙太大,漏财。他爷爷说只要财旺,漏财也不怕,落的总会比漏的多。至于桃花旺,爷爷不把它当回事儿。他说,女娃子桃花旺败门风,男娃子桃花旺不碍事,不用管他,只盼他长大成精发大财。因此,受了一辈子穷的爷爷就给他取名叫张世发。
先生说的也算应验,世发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嘴就能呱嗒能喷。有一次,他和邻居家的娃娃在一起吹牛,那娃说:“我在城里看见一座塔,离天只有一丈八。”
世发说:“你见那不算高,我在城里看见了个春秋楼,高得半截钻到天里头。”
那娃又吹嘘:“俺门门功课考试都得100分。”他知道世发功课差,考试总是吃零蛋,故意挖苦他。
没想到世发脑子应变得快:“哼,俺考试那分数从来不带1,因为1是最小的数,老师在俺那卷子上,画圈比你那大几倍。”
到了十来岁上,世发虽然还在念一年级,可他已经知道前朝古代的事儿,会侃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朱洪武下南京、猪八戒娶媳妇什么的。他还能侃程咬金“坐江山一十八天”的故事,那故事说的是:历史上有个民间草莽英雄叫程咬金,他在瓦岗寨聚起一帮绿林好汉,习武三年之后,一举攻进京城夺得了皇位。程咬金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仰天大笑,问其手下大臣:“如今我程咬金坐江山了,弟兄们都有功,大家说干啥美咱就干啥。”大臣说:“过年最美,娶媳妇最美。”程咬金听了哈哈大笑:“好吧,那咱就天天过年、夜夜娶亲吧!”于是宫廷里就天天杀猪宰羊,吃肉喝酒,舞狮子摇龙灯。到了晚上,这帮人就窜到大街小巷,见民女就抢回来与程咬金成亲。结果十八天之后,官军重返京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赶跑了程咬金。程咬金狼狈逃窜,到了一座庙里,见了一个道士,请道士给他算了一卦。道士说:“你命中注定坐皇位一十八年,因为你天天过年,一天就当一年,所以只能坐江山十八天,天意不可违呀!”大人们听了直咂嘴,夸奖世发,这娃在哪儿学的这故事经,还怪有意思的。
他十五岁那年,已经没上学了,但也算不上公社的社员,整天游游荡荡。有一次,公社举办赛诗会,内容是歌唱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优胜单位扛红旗,败者要挂黑旗。东村的姑娘出来唱道:“‘文化革命’威力大,学习大寨跨骏马。梯田修到山尖尖,不用浇水也丰产。麦穗儿长尺把,豌豆秧得搭架。棉花开得磨盘大,花生果儿赛冬瓜……”咦,唱绝了!西村的男女老少只咂嘴,生怕本村青年赛输了,结果就是没人敢上场,大队支书刘老八急得头上直冒汗。
就在这时世发冷不丁上场了,他唱道:“你队那些不算啥,俺队啥都比你大。一棵稻谷打斗把,黄豆壳内拴下马。玉米棒子长丈把,仨小伙才能抬回家……”
世发话音刚落,村里人就连声称赞:“咦,真能喷!”“这娃子好能喷!”还有人说:“看来这娃真是算命先生说的,要指靠卖嘴吃饭哩!”
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人们发现世发这小子不光是嘴能呱嗒,心眼儿也稠,鬼点子不少。比如,到杏山修水库,生产队长派他去炸石头,打好炮眼装上炸药、引信,就要点炮时他害怕了,就往炮眼里尿了一泡尿,成了哑炮。生产队长派他去割青草喂牛,男劳力半天的任务是四十斤,他割不够,就在箩筐下面埋个青石头。队里往各家各户分棉花,分到他家时,他就把脚搁在箩筐下边,使劲把箩筐往上掂,压不住秤。他家的粮食不够吃,他就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去偷牛饲料。生产队长批评他了,他就夜里跑到生产队长家的菜地里,用刀子把那正长的南瓜一个一个割开口,然后把尿尿进去……这种事儿多了,人们都说这娃精是精,就是精得有点孬。
这年夏天,公社又派来工作队,到村里组织召开“斗私批修”批判会,让人人狠斗“私”字一闪念,亮私不怕丑,批修连根剜。这天晚上,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明光光的汽灯挂在台子上,会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村支书刘老八为了把第一炮打响,特意安排了个刚毕业的高中生上去讲,没想到那学生是个没嘴葫芦,虽然肚子里装有墨水,嘴里却倒不出来。他愣头愣脑地在台子上足足站了七八分钟,却说不出一句话,台下人乱哄哄简直像一笼蜂。眼看要砸锅,刘老八又催另外几个人上场,那几个人也都是狗肉不上席。
这时候,刘老八又在人群里找到张世发,对世发说:“还是你上吧!”
世发此时有意摆起了架子:“这时你咋又想起我了?”
刘老八急得忙给他说好话:“我知道你那嘴能呱嗒,上吧!”
世发又讨价起来:“那你给我啥好处?”
刘老八说:“你只要讲得成功,给你记两天的工分。”
世发一听合算,就上场了。他毫不客气地往那大椅子上一坐,咳嗽一声,喝口茶,润润嗓门就开腔了:“私字是万恶之友,万恶之源,斗私要刺刀见红,修字才能连根铲。俺今晚要同头脑里的私字一刀两断。”
工作队长听了带头鼓掌,社员们当然也都跟着鼓掌。掌声过后,世发接着讲,他把偷吃牛饲料、草筐下面塞石头、一泡尿浇灭炸药引信子、残害生产队长家的南瓜子等等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人不知道鬼知道的,都倒了出来。他为了讲得生动吸引人,把没有的事儿也都编到了自己的头上,说他月光下钻到草棵里偷看过女人在河里洗澡,小时候看新媳妇闹洞房乘机往新媳妇的怀里抓过一把,他尽力把自己说得比坏红薯还坏,比臭狗屎还臭。这下子算是一把盐撒到热锅里,炸响了。工作队长说他亮私不怕丑,揭短不怕疼,这就能防止修正主义。他与刘老八一商量,推荐张世发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斗私批修报告团。接着又去参加了全县的斗私批修报告团,一连出去讲了大半年。
张世发原本以为出去讲了大半年会名声大振,回来后能在生产队里弄个一官半职干干,或是得点其他什么好处,结果是什么好处也没得,只落了个“赖娃”的绰号。因为他在弟兄中排行老四,就有人叫他“赖四”,喊来喊去喊习惯了,人们都喊他赖四,忘记他叫张世发了。
这时候,赖四心里说,没得好处也就罢了,出去作报告就是斗私心的,不能让私字再抬头,可就是娶不上媳妇让他着急。有人故意逗他,问他结婚没有。他说,全家六个人,五个男人,就他爹结婚了,其余都是光棍。人家问他,想不想找老婆,他说做梦都在想。人家问他啥标准,他说只要是个母的会生娃就行。
这中间也有人给他提过两次亲。
头一次,是张王营的一个姑娘。来相亲前,赖四为了掩盖他家穷,炫耀他家粮食多,在面缸下面垫上沙,借生产队五十斤小麦,盖在上面。谁知那姑娘更精,手往缸底一摸露馅了,自然是亲事告吹。第二次,有人给他介绍罗李沟的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个半语,说话哇哇啦啦,因家里穷,父母病,要赖四拿二百元彩礼。赖四家比她家还穷,别说二百元,五十元都拿不出来,女方自然也不干了。
两场事过来,赖四悟出来了,女人是和钱联系在一起的,没有钱是找不到女人的,即使找到了也是养不起的。俗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眼下往哪儿去弄钱啊?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过一句话,“男要闯,女要浪”。就是说男人要干成事儿就得出去闯荡,于是他下决心出去闯。出去闯荡也得有本事啊,没本事也闯荡不开。他觉得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才是自己的优势,就到县文化馆去找了个会说鼓词的老师学说鼓词。赖四脑瓜子灵,嘴巴子利,学了一个星期就能单独演唱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到街上买了个架子鼓背上就往西北山去了。那时候外出到哪里都得有介绍信,临走时,他找到支书刘老八给他开介绍信,刘老八硬是不给开。赖四在心里骂道:“日你娘的,当年你用老子给你涂脂抹粉的时候像孙子一样,现在老子用上你了,你又装得像爷子一样。”他气冲冲一扭头走了。回到家,找个萝卜,私刻了个公社公安派出所的公章,自己拿起笔写了个假证明。那证明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沿途各公社、各大队革委会,兹证明我公社社员张世发到你处演唱,请予接洽。”他怀里就揣着这张假证明在山里闯荡开了。
这天,赖四来到个叫马圈王的村子,村子里有三四十户人家,在山里就算大村子了。
这山里边,平时很少来个说书的、唱戏的。刚吃过晚饭,打谷场上就挤满了听戏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坐了一大片。靠前边坐着七八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叽叽喳喳的。看戏的人多,唱戏的人就有劲。赖四把鼓板打得震天响,压着嗓子唱起了《移山志》:
八百里伏牛山连山,
重重云雾遮住天,
山峰陡峭悬崖险,
吓不住人民公社众社员。
为引河水改稻地,
在半山腰里扎营盘。
开渠路钢锨飞舞银锹闪,
运土筐堆得满满尖,
采石工钢钎大锤叮当响,
轰隆隆炸石炮声满山传。
刚唱到这儿,几个年轻人嚷开了:“别唱这了,俺们白天炸石头,晚上还听炸石头!唱别的,唱那有趣的。”
赖四停住唱,想了想,说:“行,不想听炸石头,我就给你们唱段《王石头》。”这《王石头》需要甲乙对唱,赖四就一人扮两角唱了起来:甲:
天上下雨地上流。
乙:实话。
甲:石头缝里能出油。
乙:瞎话。
甲:我说这话你不信,
听我说说龙潭沟。
龙潭沟有个小伙子,
名字就叫王石头。
乙:有爱人没有?
甲:有。
乙:叫啥名?
甲:大号我还不清楚,
光知道小名叫二妞。
石头、二妞结婚后,
日子穷得叫人愁,
小两口子常顶嘴,
二妞埋怨王石头,
俺爹俺妈瞎了眼,
让我嫁到穷山沟。
出门一看尽是山,
山上山下尽石头,
大石头,
小石头,
青石头,
红石头,
石头多得让人愁。
这时,一个女青年“呼”地站了起来说:“你这人,咋光唱石头哩!”
赖四停住唱,打量打量那姑娘,哦,长得挺俊的。借着灯光看得见她瓜子脸、圆圆的眼、扎着两个羊角辫,像城里下来的“知青”。他嘿嘿笑笑,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嘛!”
那女青年接话说:“俺山里人啥石头都见过,不用你唱石头了。”这时,几个年轻小伙子也跟着吆喝起来:“唱旧戏,唱古戏吧!”
赖四说:“旧戏古戏我不敢唱,你们大队干部知道了,可要掂我的锣鼓家伙。”
“队干部都去公社开会了,支书也不在家!”一个年轻人嚷道。
赖四沉吟了一下,说:“那你们听了可不准说呀!”
“放心吧!”“只管唱!”几个年轻人又一窝蜂似的嚷起来。还有人怂恿着:“来酸的,来酸的!”
“好吧,来酸的就来酸的!”赖四把鼓板打了两下又停住了,说,“你们想听酸的,可知道醋和酱油不一个价钱哪!”
听众们又议论了一阵,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你唱吧,今晚给你加钱。”
赖四一听说加钱,来劲了,鼓板打得格外响,嗓门扯得格外大:
支书今晚不在家,
赖四越唱胆越大,
不唱新戏唱旧戏,
来段酸的来段辣,
唱那骚货潘金莲,
偷情竟把大郎杀……
人们多年没听这种戏了,听起来好新鲜,老头老婆笑得合不拢嘴,小伙们听得直跺脚,姑娘们听得乱拍手。特别是前边那几个大姑娘越听越往前边挪,挪得挨住了鼓架子。赖四唱着,眼睛故意往那“知青”模样的姑娘身上瞄,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
那姑娘面朝后坐着,脊梁朝着赖四,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笑得双手捂住脸。
“咦,她咋笑得跟别人不一样哩?”赖四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在唱着,一直唱到后半夜。
戏散了,人们都走了。那“知青”模样的姑娘还磨蹭着没走,站在一旁。赖四明白了,心里一动,一边收拾锣鼓家伙一边问:“姑娘,你等谁哩?”
那姑娘小声说:“等你哩,俺问问你去不去俺村唱?”
“你叫去俺就去。”赖四说。
“俺是凉水泉的,就在沟那边。”姑娘用手向北指指,“明天你一定去。”
“去可以。谁知道你村子里叫不叫唱?这村还不让走哩!”赖四故意卖关子。
“你只要去,我准能叫你唱。”那姑娘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夜里,赖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出那“知青”模样姑娘的影子,耳旁老响着她那甜丝丝的话,她声音恁好听,模样儿恁俊,瓜子脸儿、圆圆的眼睛、两个小羊角辫儿……莫非这姑娘有意,我真是要交上桃花运了?
次日一早,赖四起了床,就跑到村里的代销店,花二角钱买了个小圆镜子,照了照自己,又花了三角钱买了盒蚌壳装的“蛤蛎油”,把脸搽得香喷喷的。然后,他不顾马圈王村戏迷们的阻拦,就背上锣鼓家伙往凉水泉去。
到了村里,他的锣鼓家伙一敲,村民们都来了,那“知青”模样的姑娘一鼓动,生产队长就表态,让赖四留下来晚上唱,因为白天社员们还要抓革命抓生产。队长交代,饭就在那“知青”模样的姑娘家吃。
中午吃饭时赖四才知道,这姑娘姓桂,名字就叫桂儿。她娘三十五岁时改嫁过来,只生她一个女儿。她初中毕业后,在生产队里当记工员。
下午,赖四没事,坐在桂儿家院子里的大柿树下,边乘凉边看唱本。桂儿记完工提前溜了回来,与赖四坐个对面攀谈起来。也是吃中午饭时,桂儿知道赖四姓张,就说:“张师傅你的戏唱得真好。”
赖四笑笑:“谢谢桂儿夸奖。不过,你不要叫张师傅,叫我张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