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饶有兴趣地问成玲,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告诉我:衣衫破旧,畏畏怯怯,不好意思开口的那些人是真的。也许他们的皮肤又黑又粗糙,但一定洗得干干净净。因为人都是有自尊的,除非万不得已,总会把自己弄得体面一些,尤其是乡下人进城,怕人瞧不起,总拣自己最漂亮的衣裳穿。那些衣衫破旧的贫困生不是不想打扮得好一点,而是确实家里经济拮据,无可奈何,只能靠洗梳得干净一点,来保存自己仅剩的一份尊严。
我很小就意识到,读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惟一手段。我害怕那种残酷的剥夺。
因此,我开始多长了个心眼,悄悄留下一部分卖煤所得的收入,而且一边上学一边贩菜,指望攒下一笔钱用作将来的学费。
没料到我哥察觉我的秘密后,每次都把我的钱搜刮得一干二净。如果不给,他就打我。你说他的心狠不狠?
不错,他需要钱娶媳妇儿,可那关我什么事?他就是这么蛮不讲理。更糟糕的是,他娶的那个媳妇儿比他还要混,自己没读过书,便眼红别人,一天到晚冷嘲热讽,说一个女孩子读什么书,白白浪费钱财,使我爸我妈压力很大。
那时,我姐念初中,在学校寄宿,只有我和妹妹常呆在家里,妹妹还小,不懂这些事,最难受的便是我。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挖苦道:“如果你眼红我们姐妹读书,那你就别急着嫁人,回家让你爸爸妈妈送你去读书好了。”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我嫂子,那个混女人,大哭大闹,拼死拼活地没完没了。
我哥急红了眼,跳过来要揍我。我不甘示弱,据理力争,冲他直嚷嚷:“我爸我妈出钱供我念书,跟她有什么相干?”
我哥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地吼道:“我是你哥,她是你嫂,说不让你读就不让你读,你还能咋样?”
他这个人,就是那么横,没有道理可讲。后来的分家,就是这次争吵的直接结果,也给我的告别课堂埋下了伏笔。
本来,我在成家的地位就无足轻重,这样一来就愈发不足挂齿了。
好在这一年,姐姐幸运地考上了中专,我也考上了初中。爸爸妈妈打心眼里高兴,因为考取中专就等于吃上了皇粮,端的是铁饭碗,毕业后到单位里上班,而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
我爸我妈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对这种结果他们还是懂得而且正是他们所殷切盼望的。我哥不长进,一度使他们心灰意冷,便把一线希望寄托在我们姐妹身上。如今我姐榜上有名,替他们争了一口气,自然是喜不自禁。
为此,家里还摆了喜酒,用收到的礼钱给我姐打点行装,买了一口小皮箱,这是祖祖辈辈从来没有用过的奢侈品。购置了全套生活用具,到镇上的裁缝铺里订做了几套新衣服,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我姐什么都是新的,我只能拣她剩下的旧物。在供销社商店里,我看见一件碎格子花衬衫,特喜欢,一问价格,十块钱,便央求我爸给我买一件,可他十分不耐烦,伸手把我往旁边一拨拉,让我站到一边去。
我伤心极了。一件花衬衫,才十块钱,大人都不肯买,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的亲骨肉。我姐上学,他们一直送到学校,生怕有个闪失,而我,只能独个儿扛着姐姐扔下的破木箱,走几十里山路去报到。
要不是读书的欲望太强烈,我肯定就离家出走了。这是我心里第一次涌起这样的念头。
说实在的,我姐一点不聪明,只会死用功。我发誓将来一定要比她考得好,她上中专,我要上大学。让他们后悔错待了我。
那时可真苦哇!穿的暂且不说,不管破的旧的,缝缝补补,洗洗濯濯,对付着能遮身蔽体就行。最没辙的是饭不够吃,上课时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像唱空城计。十多岁的年龄,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每月十多斤米,上半月还凑合,下半月就得告荒。我便从家里背些红薯苞米,央求食堂的大师傅给搁到饭屉里蒸熟,这样聊以度日。
由于我哥已分家,爸爸也老了,家里没有主要的男劳力到矿上打工挣副业钱,只能靠卖烟叶或山货换回一点钱。而且这一点点钱还要优先满足我姐,我的窘况便可想而知。
每当我爸从他的烟叶荷包里,用粗壮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然后,指头沾着唾液点给我的时候,我心里都酸得不行,热泪在眼眶边打旋,无法形容那股难受劲儿。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一到周末,我便赶回来帮家里人做事,扫猪圈、锄地、打柴,什么都干。由于我从小被当男孩子使唤,身体挺结实,胳膊和腿肚子跟男人一样有劲。
成玲下意识地扬了扬胳臂,甚至有些得意地瞅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肱二头肌。我想起前不久她第一次给我做头部按摩时,直揉得我的太阳穴疼痛难忍,最后只得告饶方罢。这是我头一回发雅兴做头部按摩,就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使我对这种“温情”服务刻骨铭心,也有些望而却步。当我以玩笑的口吻提及此事时,成玲天真地一笑了之。
第二天,要回学校了,我便炒几样腌菜,就是家里常吃的,用瓦坛子腌制的各种酸菜、梅菜干、萝卜条、辣椒什么的,用大大小小的罐头瓶装好了,带到学校里,作为一周佐饭的主菜。
倒不是学生食堂不卖菜,而是我买不起。一星期三五块钱,除去换饭票的钱,所剩无几,还要买块肥皂洗衣什么的,女孩子比较特殊,一些个人卫生用品不好向大人要,只能自个儿省吃俭用来解决。要命的是,有时候,向家里一分钱也要不到,不是不给,而是没有。虽然最便宜的菜票每张才五分钱,但对我来说,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亲手炒的腌菜里多搁一勺茶油。
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也无法维持下去了,残酷的命运终于把我推到了辍学的边缘。初二年级的头一学期,年近古稀的老父亲一病不起,小妹刚刚上学,体弱多病的妈妈只会唉声叹气。能干的养母已随她出嫁的女儿远走他乡,极少回来探望。早已分家的哥哥嫂嫂只顾过自家的小日子,对这边不闻不问。
这个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不得不请假回来料理家务,起初隔三差五地缺课,还给老师请一请假,后来干脆连续几天不去,老师也习以为常了。
我非常痛苦,也非常矛盾,暗暗琢磨着这样下去不行,盘算着出门打工挣一笔钱,然后回来继续读书。我太想读书了,我迷恋那种坐在教室里的感觉,我的成绩很好,总在班上的前五名,老师说,照此下来,我一定能考上县城的高中,直至跻身大学生的行列。
但是,冥冥中的命运之舵却把我人生的小舟扳到了另外的方向。谋生,成了摆在我面前的当务之急。
我对爸妈谎称上学,独自一人跑到县城里去打工,给人家当保姆,没想到老师去我家家访,一下子露了馅儿,学校和家里都急得冒火,派人四处打听、寻找,才获悉我的下落。
当时,看见那么多人为我着急,心中不仅不感到歉疚,反而暗暗得意,觉得自己仍然是受人重视的。这可能从心理上鼓励我再一次离家出走。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最终促使我诀别了校园。
我从县城里回来后没多久,老爸一命归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我向人下跪,东挪西凑借了八十斤米,才把他老人家送上了山。这一次,我真的忍不住了,等到出殡的人走光了,我一个人坐在老爸的坟土堆前号啕大哭,血红的夕阳斜照着坟前一缕残烟。
继续上学显然已十分艰难,我只得退学了,老师们惋惜不已,觉得很有希望的一棵苗子就这么夭折了。好心的班主任还给我出了个主意,像我这种情况,不如咬咬牙,再凑一点钱,直接到县城去念职高,毕业后没准能找份工作,或者今后去打工,也有个一技之长。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忙,他的老师退休后在职高任教。
首先是要弄到钱。
我一面照料家里,一面重操旧业,早出晚归,背着小竹篓到煤场捡煤块出售。大热的天,连买根冰棒都舍不得,渴了,就趴在镇边的小溪里牛饮一气。那时,我姐还没有毕业,妹妹也在上学,除去家庭省得不能再省的日常开支,我还得给她们一些补贴,余下的就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亦渐渐有了些盈余。我一遍遍清点着那些钱,上学的欲望又在我心头萌发。
想不到的是,我那不通情理的哥哥嫂嫂看见这种转机,不但不庆幸,反而暗中使坏,唆使他们五岁的儿子向我要这要那,说四姑有钱。
算上养母的两个女儿,我在姊妹中排行第四。开头,我不忍心看着小侄子哭哭啼啼,就给他买点吃的,糖果饼干什么的,岂料从此永无止境,天天缠着要,不给就打滚。我嫂趁机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地骂人。
有一回,我实在被缠得厌烦,打了他一下,他躺在地上又踢又闹,骂我“娼妇”,这是从他娘嘴里学来的话。
我气极了,在他屁股墩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哇啦哇啦地嚎叫。我哥我嫂如临大敌,冲出来对我破口大骂,我哥还打了我一耳光。那个混帐女人披头散发地要同我拼命,诬蔑我要杀了她的命根子。
我妈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苦难言。按照农村的传统,她还要指望儿子养老送终;女儿,终究是一盆要泼出去的水。显然,只有我离开这个家,家里才会安宁。
恰好这时,邻居家从山东来了个亲戚,叫王大海,是个泥瓦匠,生得又矮又壮,皮肤黧黑。瞧他第一眼时,我对他没有半点好感,天知道到头来这个男人却做了我的丈夫。
王大海说,山东那边开了很多工厂,不少南方人到那儿去打工,一个月能挣三百来块钱,刨去伙食费,一年下来,能攒上千块钱哩。
这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能挣到那么多钱,这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当即收拾行李跟着王大海到了山东。
谁知到了王大海的老家一瞧,立时就傻了眼,原来跟我们那儿是半斤兑八两的水平。这个地方属于山东省的贫困山区。王大海吹嘘的工厂在距此数百公里之遥的胶东半岛。
好在经历了一系列磕磕碰碰之后,我已不再那么天真、脆弱,既来之,则安之,车到山前必有路。
哪里能找到工作,就往哪里去呗。基于这种想法,在王大海家呆了几天后,我想起潍坊有一个远房亲戚,只是多年没有往来,不知人家是否肯收留,但到了这个地步,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决定去试一试。
王大海执意要跟我一起走,后来的事实表明,他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并非诚心要帮我找工作。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妥,自己头一回出远门,人生地不熟,有他在旁边,可以多个照应。
就这样,我拎着几件换洗的衣物跑到潍坊,惴惴不安地敲响了那家亲戚的门,真没想到对方出乎意料地热情。
亲戚的儿子,我应该叫表哥,是一家镇办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表哥安排王大海到他的公司里干活儿,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拿将近五百块钱,只是活儿累一些,从早到晚,每天十多个小时。这样倒好,省得王大海老来找我纠缠。
起初,我到一家私人办的风筝厂糊风筝,往扎好的骨架上粘花花绿绿的纸片,糊一个五毛钱。挣钱不多,活儿轻松。现在,每当看见别人放风筝,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那段糊风筝的日子。
后来,我嫌糊风筝挣钱太少,求表哥帮我找一个挣钱多的工作。他说你不怕累吗?我说不怕,只要钱多,再苦再累的重活儿,我也肯干。
他瞟了我一眼,说:“那你到工地食堂去吧,帮大师傅烧火切菜。”我二话没说,以后就到工地食堂干活儿去了。
说是食堂,不过是在建筑工地旁边搭的一座简易棚子,烟熏火燎,黑乎乎的,看上去摇摇欲坠,棚顶上的水泥瓦没一块齐整,晴天挨晒,雨天挨淋。
用断砖砌成的灶上支一口大铁锅,蒸完馒头再炒菜,或者煮一大锅面条,吃米饭的时候屈指可数。所以,我的主要工作是到工地上捡零碎的木块备作燃料,另外,负责洗菜、烧火、打饭等杂务。有时也往工地上给加班的人送饭菜。
活儿虽然累一点,脏一点,但可以省下一笔饭钱,日积月累,也有了一个小数目。我便暗自筹划开了,要想找一个既轻松、体面,又能挣钱多的工作,还是得学一门技能。
我跟以前的班主任老师联系,他也赞成我的想法,答应帮助我进县职高念书。我告诉表哥我的打算,他没有说什么,但王大海却极力反对。
他坚决阻止我走。我生气地质问他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自由?可他不管这些,死乞白赖地拦阻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不让我走,甚至企图对我逞强,撕破了我的衬衫领口,这反而促使我下决心远远地避开他。
我“衣锦还乡”,村里人对我刮目相看,夸耀我在外面发了财,女人们围拢来,用手指捻我的衬衫,看是什么料子做的,和自家的男人闹腾着要出去打工。
哥哥嫂嫂窝在屋里,不吭声,我也懒得搭理他们,给了小侄子一包糖果,他欢天喜地地进家去了。
进入职高不久,我很快便发现,一切都已经改变,从前那种求知若渴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浮躁不安。
我再也不能沉下心来去演算那些枯燥的习题,真难想像它们曾给了我多么大的欢乐。此刻,当我坐在课堂上的时候,满脑子滚动着赚钱的欲念。
勉强读了两个月,王大海从山东赶过来,要我和他一起出去做事,如果要读书、学艺,在那边一样也可以嘛。我意识到这个男人对我起了那个心思。
果不其然,一天晚上,妈妈告诉我,邻居家的大婶儿代王大海来提亲,我妈拿不定主意,说考虑考虑。这倒触动了我的怀春之情,觉得也未尝不是一条善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