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在认识杨瑞之前,我对他也不错,不过,没有那种生生死死爱一回的感觉。他跟我是同班同学,又属同一个部落民族,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因为按照那个部落民族的传统,本族男女不许同异族通婚。
虽然我已经不在那个部落生活,到大都市里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但仍旧无法完全摆脱传统力量的束缚。当我提出要跟我男朋友结束那种不确定的关系时,他写信告诉了我的父母,禀明了我跟杨瑞的情况。
我父母非常生气,马上写信责备我忘记了他们的谆谆教导。他们并不想我留在北京,而是希望我回去把本民族文化发扬光大。另外,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如果我在外安居,他们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难免十分寂寞。
这让我左右为难。我发觉我已经离不开杨瑞,对我男朋友燃不起热情,他痛苦不堪,甚至不由自主地盯我的“梢”,愈发增添了我的反感。我男朋友忍受不了我对他的冷淡,觉得我抛弃了他,不免灰心丧气。于他而言,这就是失恋。他沉湎在失恋的悲伤中无法自拔,他还一度割腕自杀,幸亏下刀不准,再加上抢救及时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我对我男朋友的痴情异常感动,曾经下决心割舍同杨瑞的那一缕情丝,全心全意只爱他一人,然而,我很快发觉我真的做不到。人们常说强扭的瓜不甜,爱真的是不能勉强的。我苦口婆心地对我男朋友阐释这个道理,可他总是置若罔闻,固执地认为我不过是在找托词罢了。我再也无话可说,只能我行我素。
我男朋友见无法促使我回心转意,便想出个釜底抽薪的招数,把我家里的“底细”抖落给杨瑞。这一招还真灵,杨瑞对我的态度明显地“敬而远之”。
这件事,使我和我男朋友彻底闹翻了。我觉得他对我的私生活干涉太多,他没有权力这么做。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大男子主义。两个人尚未结婚,甚至连恋爱关系都未曾双方情愿地正式确定,他即如此随心所欲地对我横加指责,又怎么能够让人相信今后会有家庭幸福呢?
同时,我对杨瑞愈益充满爱慕之心。
车二杨尼娜的脸上写满了温柔,明亮的眼眸里流荡着仰慕之情。不难看出,这位多情少女的心扉确实被她称道的这个男人叩开了。
一种圣洁的光辉笼罩着车二杨尼娜。从她身上,我懂得了,一个女人在爱的时候原来会如此美丽。
我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给杨瑞。在这个部落民族的婚姻习俗里,这是犯罪。可为了得到我心爱的情人,我宁愿以身试“法”。因为,即使将来我们不能如愿以偿地喜结连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杨瑞非常了解这个部落民族的文化传统,因此,他一直格外谨慎,与我的交往保持在友谊的层面上。他说他不能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会影响到我的学业和前程。我说为了他,我不惜放弃学业,如果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前程又何从谈起?他反对我的观点,激烈地批驳我,说我会把他陷入自私的泥坑。这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在这个社会里日益少见的真正的男人。
我承认,我没有他那么冷静,也不像他那样顾虑重重,我只想释放自己。但是,杨瑞开始有意回避,连撰写论著的工作也停了下来,他声称资料不全,需要继续补充、搜集。我清楚他是借此拒绝我的帮助。我讥讽他懦夫,胆小鬼,不像个男子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他委屈极了,又不忍心伤害我,看着他那副甘心逆来顺受的样子,我真想抱住他请求宽恕。
我留意到,每次在转换话题时,车二杨尼娜都习惯性地随意捻弄着垂落在胸前的一绺褐发。
有一天,杨瑞到学校来找我,还带了一个女孩子,说是他的女朋友。我悲伤欲绝,当场就哭了起来。杨瑞曾经对我说过,他最怕女人哭,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能够洗掉男人的一切伪装。杨瑞果然手足无措,心烦意乱地直跺脚。那个女孩立刻劝慰我,告诉我她并不是杨瑞的什么女朋友,而是研究所分派给他的助手,她不过应邀临时扮演一下这个角色。
去年的3月5日,是杨瑞的28周岁生日,我在北京音乐台为他点了一首歌,电视连续剧《人在旅途》中的主题歌,我想他听到我点的歌后,一定会跟我联系,结果没有。
我便打电话到研究所,那个女孩告诉我,“杨副研究员”两天前已经出发到黑龙江的漠河去观测“日全食”。我马上找来刊有此事的《北京青年报》,仔细读了上面的文章。3月9日,将出现日全食,而在我国最北端的漠河,即北极村,能够清楚、完整地观测到这一现象。
这一天,天气并不冷,我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我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作的一个梦——一头巨大的棕熊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直立着嗥叫。
这时,我回忆起自己3月8日夜里所作的那个噩梦,和车二杨尼娜的梦何其相似,只不过我的梦中多了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少女。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确会存在着某种感应,而且感应的人之间迟早会发生关联。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认识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总觉得似曾相识的缘故。我不敢对她说起这个梦,这会令梦中人更加伤心,而且太不合时宜。
我立刻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前往漠河,临行还没忘记回学校取来那架望远镜。我先坐火车到哈尔滨,尔后乘了一段汽车。由于东北还十分寒冷,大雪封山,要到漠河只能坐狗拉雪橇。
从鄂伦春猎人们的嘴里,我打听到杨瑞已经到了北极村,我自幼生长在南方温暖的城市,从来没有到过东北,也没有到过如此寒冷的地方。尽管我自以为已经穿得很厚,但还是感到透心儿的凉。我很快地感冒发烧,病倒了。热情的猎人们问我还去不去,我说,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杨瑞身边。
猎人们用皮袄裹着我,还叫我喝很烈的酒,以抵御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就这样,我躺在雪橇上赶到了漠河。到达的时候恰好是3月9日的凌晨,太阳已经出来了,明媚的阳光在雪白的大地上涂抹上一层均匀的橙红色。
在村口开阔地的一处高岗上,杨瑞正守候在观测仪器旁观察太阳的变化,瘦削的身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我的不期而至,使他喜出望外。我们忘乎所以地紧紧拥抱。那个时刻,当日全食出现的那个时刻,我们在望远镜里清晰地看见太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钻石指环,这是世界上最璀璨夺目的、最价值连城的钻石戒指。杨瑞说这是天意,它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是他送给我的订情礼物。我真的高兴极了。我从包里取出随身带来的小录放机,重新播放为庆贺他28岁生日而点的那支歌。在激情荡漾的歌声中,在昏暗的光线里,我们有了第一次接吻。那种舒畅的感觉特别令我沉醉。我还即兴跳了一支民族舞蹈。
像日全食出现的时候一样,车二杨尼娜的脸起初明丽发亮,跟着渐渐黯淡下来。她垂下头,咬了咬嘴唇,继而低声说。
没料到,回来的路上,灾祸降临了。我们遭遇了狼群的袭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难道它真的会应验吗?我们没有枪,没有火,没有任何能够击退狼群的武器。驾驶雪橇的猎人说,自从大兴安岭的那场森林大火以来,很少遇到这样的狼群了。经过一番惨烈的人兽搏斗之后,为了避免同归于尽,杨瑞坚持自己留下来吸引住饿狼,叫猎人赶快带我离开险境。富有经验的猎人还从拉雪橇的八条狗中放出了四条,帮助杨瑞抗拒狼群。我悲恸欲绝,死活不肯走,猎人强行把我绑在雪橇上,我高烧不止,浑身无力,很快便昏迷不醒。
车二杨尼娜停止了叙述,眼角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她用手指拭了拭湿润的眼睛,幽幽地絮语呢喃。
等闻讯而至的猎人们拿着枪赶到出事地点时,狼群已经无影无踪。雪地上有一大滩血,四条猎犬和一头狼静静地躺在那儿。猎犬的嘴里还含着狼的毛皮。杨瑞的衣物、皮靴、望远镜零乱地散落满地。在一片破碎的白衬衫上,有几行血写的大字,第一句就是:
尼娜:
我爱你!亲爱的,永别了!
杨瑞叮嘱我要完成那本书。
我简直要疯了。用尽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悲痛。那撕心裂肺的感觉……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那个我最爱的人就那样心犹不甘地匆匆离我而去了。恍然一梦。我一直以为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梦,我还在噩梦里没有醒来。
……
此刻,车二杨尼娜的BP机响了,读完上面的信息,她告诉我是她的男朋友,就是文中提到过的那位同学。车二杨尼娜病倒以后,他一直精心地伺候她。
毕业之后,我们都分在了北京。他在一家旅游公司搞民俗文化开发,我进了杨瑞生前所在的研究所做期刊编辑。我希望继承杨瑞的事业,完成他未竟的那本著作,告慰他九泉之下的亡灵。
临别时,车二杨尼娜对我说,她和她男朋友的关系很好,只是没有对杨瑞的那种感觉。今天是杨瑞一周年的祭日,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心里觉得痛快了许多。
车二杨尼娜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男人的刚强终于没有能够抵挡住潸然而下的眼泪。在我一片迷蒙的视线里,车二杨尼娜穿着红色风衣的身影愈去愈远,慢慢变成了一个红色的亮点,最后,这个亮点跳跃了一下,飘出了我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