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抗战”等来的结果却是一纸离婚判决书,这使我意识到在过去的岁月里对自己太残酷,所有的苦苦坚守都失去了意义,我懂得了一个人应该善待自己,应该学会对自己温柔。我按了按门铃,给我开门的是余燕玲八岁的儿子。小家伙虎头虎脑,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您是陈叔叔吧,妈妈在等着您呐!”
余燕玲不是我想像的那种样子,至少在外表上略有出入。我曾经接触过一些像余燕玲这样随丈夫调入京城工作的女性,或许由于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的差异,在她们身上,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丝过去的痕迹,有一份急于融入新环境的浮躁之气。比如说尽力掩饰自己的口音,模仿北京人说话的口吻,或者过于注重打扮自己。当然,这无可厚非,入乡随俗嘛。而且,这样的女性,迫于两地分居的无奈,经历过长期孤独的等待,难免在精神上和身体上有所显现,表露出疲惫、焦虑,乃至略带憔悴的容颜。
然而,这一切,在余燕玲身上都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异常平静,说一口流畅的普通话。满头秀发从脸颊两侧直垂下来,掩盖了大部分面容。她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优雅的风韵,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要是不听她自我介绍,你一定会以为她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新婚少妇。她说,这得益于昆明四季如春的气候滋养。
刚才,我按响门铃的时候,余燕玲正坐在电脑前,和她的儿子一起玩电脑游戏,现在她的儿子接替了她主攻手的位置。余燕玲从一只曲颈玻璃瓶里倒了一杯自制的葡萄汁,搁在我跟前的茶几上。接着,她坐在她儿子刚刚坐过的圆凳上,一手支颐,开始了平心静气的叙述。
说起来挺有意思,我和我丈夫,现在应该说是前夫,不过这种说法很别扭,不如干脆直呼其名吧。我和刘凯相识,也是由玩电脑游戏开始的,准确地说,是打游戏机。
那时,我妈退休后,开了一家电脑游艺室,每逢周末,我都替我妈去看店,住在附近楼里的刘凯是这儿的常客,一买就是上拾元的硬币,经常玩到打烊关门为止。当时,中国刚刚兴起电脑热,我是学计算机的,对玩电脑特别着迷,没想到碰上一个比我更痴恋的人。我们自然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
通过交谈,我了解到刘凯是一所政法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在一家区级法院已经工作了三个年头,因为不满于自己的现状,正准备报考研究生。
一对彼此素有好感的青年男女,只要找到了契合点,很快便爆发出爱的火花。我妈也留意到了刘凯的存在,从各种条件来说,她是满意的,令她隐隐有些担心的是刘凯太爱“搏一把”。“搏一把”三个字,在刘凯的嘴里出现的频率最高,以至于我妈都耳熟能详。妈说,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将来能不能靠得住。在她的思想里,婚姻应该从一而终,除非不可抗拒的非人为的因素,将一双夫妻拆散,否则,就应该白头偕老。今天的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刘凯向我求婚也是用他“搏一把”的独特方式。那天,他很神秘地告诉我他要下一个极大的赌注,关系到他一辈子命运的赌注。我对他的话似有所悟,心里甚至有些反感。后来,我才知道,刘凯在老虎机里预测自己的运气,假如他赢了,他就要娶我为妻。结果他输了,但我还是嫁给了他。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平静的,我和刘凯共同操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回了一台电脑,“286”,很原始的那种,但能打字和玩简单的游戏,现在这台电脑还搁在我父母家里。刘凯还买了一台游戏机,经常玩到深夜,有时我要看电视,等我看完电视睡觉后,刘凯还继续玩,沉湎于那种博彩的游戏。我妈说他没有脱净孩子脾气,其实他是在做现实生活中无法去实现的梦。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婚姻带来的新鲜感也渐渐冲淡,生活又恢复了单调、忙碌的本来面目。刘凯忍受不了过日子的琐屑,一年到头,上班下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能拉下,像老黄牛碾麦米,没完没了,老是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在求变心理的驱使下,刘凯报考了研究生。他想到北京来谋求发展,我也支持他,而当时惟一可行的途径就是报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毕业后争取留京名额。没想到还真顺利,刘凯一举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这一年,我们的儿子也出世了,可谓双喜临门。
于是,我便开始了等待,谁知这一等就是漫长的八年。人们称丈夫在国外的女性为留守女士,称我们这种情形为两地分居。实际上从情感角度而言,二者何其相似。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她的丈夫到日本留学,一去三年,她带着孩子在家里苦盼苦等,等来的却是离婚的消息,这个同学承受不了猝然降临的打击,精神崩溃,只能在精神病院里了却余生。
不少亲朋好友也不时提醒我注意刘凯的变化,我时常淡然一笑。我说我对自己的老公有信心,刘凯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再说我们的关系亲密无间,有着牢固的婚姻基础。尽管如此,每当学校放假,刘凯回乡度假的期间,我也会半真半假地跟他开玩笑。他就说我多心眼儿,并且非常严肃地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此刻回味他这句话,其实包含着另外一种意思,但那时在我听来就是一种对婚姻的承诺。
念完研究生后,刘凯又觉得反正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不如干脆往上升,念完硕士念博士,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升级,直到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才善罢甘休。而如此一来,整整八年的光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起初,我带着儿子在娘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我弟结婚后,我搬进了自己的那套房子。同事们打趣我是“八年抗战”。我无怨无悔,因为我嫁给了一个出色的男人。
刘凯拿到博士学位后,分配在国家某个部级机关,我也从云南调到了北京,总算是结束了那种牛郎织女的生活,以为从此就可以安心享受一家团聚的幸福,真没料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余燕玲叙述的语调始终平稳如一,从表情上几乎看不出她内心的变化。她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个人与她毫不相关。在我的受访者当中,我极少见到这样理性的女性。我想,坐在我面前的这位面目姣好的女子,要么具有超强的心理素质,要么就是漫长的等待已经消磨掉了她身上的锐气,使得她的感觉变得迟钝起来。
1997年夏天,刘凯突然提出分手。他说“燕玲,咱俩离婚吧”这句话时,我正在厨房里的水池边洗草莓。也许是太过于突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的膝盖一软,一下子蹲了下来。盘子里的草莓撒了满地,红红的,一颗一颗躺在雪白的磁板砖上。我竭力强作镇静,忙不迭地往盘子里捡拾草莓。他说,不要了,都已经坏了。我一看,真的全裂开了,伤口里面流出淡红的液汁。这时,我脑海里浮起席慕蓉的那首诗——《一棵开满花的树》,末尾几句像弹子一样蹦了出来。
朋友,
你可知道,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那不是花瓣,
而是我凋零的心。
我的目光带着一丝疑问掠过余燕玲的脸颊。她略微抬起头,脸部两侧的头发纷纷向后散落,露出了大部分的面容。她的面部皮肤仍然细腻如脂,也没有任何色斑。
因为在这方面,对于长期两地分居的夫妻而言,属于特别敏感的话题,所以平时我们从来没有开过类似的玩笑,一次也没有。假如像别的小俩口一样,经常以这样的玩笑调剂夫妻生活,那么我的反应肯定不会如此强烈。
不难看出,刘凯的想法很早以前就已经形成了,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只是他提出得太突然了,在那样一个时间,在那样一个地方,我的脑筋险些转不过弯来。待我反应过来之后,我马上抱紧他的腰,整个人软绵绵地伏在他的怀里,几乎有些凄楚地问他为什么?
他反而惊诧莫名,一脸无辜的表情。他说我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问他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我希望被自己的男人遗弃吗?我们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他还抓住我的双手,一口一个燕玲亲热地叫着,像刀子一般绞得我心疼。
原来,刘凯一直以为,我早就察觉了夫妻关系之间的微妙变化,只不过隐忍在心中,而我保持沉默的目的,在于维持这一桩危机四伏的婚姻,这对我太不公平,对他又太残酷。
霎那间,我的眼泪涌出来,脸伏在他的腿上,八年来的委屈呼啦啦涌上心头。这是我仅有的一次失声痛哭。刘凯半晌默然无语,用手轻轻抚弄我的头发。当我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裤子被我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我小声问他是不是在北京另外有一个女人,我说我不怪他,但要求他如实回答。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后注视着我,慢条斯理地反诘我大概不会认为八年来他一直过着独居的生活吧。也就是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有另外一个女人。
在刘凯的心目中,对他在北京八年的生活方式,我是一清二楚的,至少能够猜测得到,只是出于知识女性的自尊不愿正视或不屑提起罢了。应该有一个女人才是正常的,没有是不正常的。那么,反过来说,在这八年当中,我应该有另外一个男人才是合乎情理的,所谓矢志不渝纯属无稽之谈。
余燕玲咧了咧嘴。
八年的青春岁月,换来的是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此冷酷无情的情感逻辑令人五内俱焚。一时间,我真的哑口无言,差点丧失了语言功能。懊悔?痛苦?忌恨?这些词语均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八年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它消耗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但是,我不屑为自己辩白。
我冷静地问他这个女人是谁?我并非要争风吃醋,也不想跟谁比个高低,我天生不是那种女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使刘凯改变初衷,让这样执着的人变得三心二意。
曾经有朋友对我说,而今这个社会,知识层次越高的人越容易变化,我还不相信,激烈地反驳。我说我和刘凯就永远不会变,即使周围的人和事千变万化,我俩都是海枯石烂不变心。并且,我还振振有辞地背诵古人的那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极力捕捉余燕玲的情绪变幻,却未能如愿,即使在低声吟诵古人的这首绝命诗时,她的情绪也没有明显的波动。我不得不佩服她超常的自控能力。然而,只要仔细识别,仍然能感受到在她心灵的海洋里强烈翻滚的巨浪。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较开头滔滔不绝地畅所欲言大相径庭。倘若把她起始的叙述比作一泻千里的瀑布,那么眼下她的叙述则进入了迟滞的冰川。冰川的表面风平浪静,闪烁着忧伤的蓝光。礁石和激流潜伏在冰川底下。
我并非那种冷漠的女人,相反我的感情十分丰富。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或者说生活的磨砺之后,有的人会在这种长期的消耗战中变得疲惫、衰竭、麻木不仁,甚至憔悴不堪。这是因为他们还在无谓地燃烧,而我已经燃烧过了。燃烧过后是持久的宁静。
“风暴过后的海洋最美丽!”我的脑海里“刷”地跳出这么一句诗。
当我作为引证吟诵古人的那首表达忠贞的诗篇时,朋友笑而不语,眼神里流露出“等着瞧吧”的隐语。现在,隐语得到了验证。刘凯变了,我男人的太阳从西方出来了,所有关于知识与涵养的理念一瞬间把我的灵魂椎击成了碎片。这样一个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的男人都不能信任,试问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值得相信呢?坦率地讲,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好端端的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究竟是为什么?
牛顿说是万有引力,爱因斯坦说那只是相对的,达尔文说这是生命进化的必然结果。而果农说,都不对,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是由于苹果被虫子蛀烂了。
这倒坚定了我对世人日渐淡薄的马克思主义的信念,万事万物均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我找出大学里的哲学教材,反复研读,发觉自己学生时代读书时太潦草,走马观花,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停留在表象上。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中国古代的寓言故事嘲笑的正是像我一样冥顽不化的人。任何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感情。
当然,这是出于理性的思考,从个人感情上,接受对方的见异思迁,要比这种思考困难得多。俗话说,女人心,天上云。是说女人如何变幻莫测。如今,云没变,而男人却变成了雾,让人看不透,弄不懂,捉摸不清到底是男人发生了变化,抑或是世界发生了变化,到底是男人们改变了世界,抑或是世界改变了男人。
刘凯注视着我询问的眼睛,以淡漠的口吻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他上司的女儿,也是他的同事。自从香港回归倒计时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在一起,现在香港回归了,他们的感情亦在寻觅着停泊的港湾。要不是我这一艘旧船横亘在港口,他们自然可以顺利地驶入抛锚的码头。
从刘凯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可以判断这个女人并不漂亮,但很厉害,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香港回归后,部里将抽调一些精干力量陆陆续续派驻香港,实际上就是移居,这当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刘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对方的条件是跟她结婚。
我回想起妈妈关于刘凯太爱“搏一把”的评价,言为心声,我成了他搏一把后遗弃下来的棋子,一个新的女人成为他再搏一把的筹码。尤其对我伤害至深的是,在刘凯看来,因为他的缘故,我从遥远的云南边陲迁入了繁华的京城,实现了我梦寐以求的夙愿,所以,他对我不亏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