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开始学拍摄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因为时间紧迫,简单地学了一点机械操作知识以后,便匆匆忙忙地披挂上阵,根本不懂得如何用光、剪辑和构图,把眼前所见的东西全都一古脑儿实录下来,甚至连公共厕所、电杆上贴的那些不雅的广告等场面也统统收纳其中。更有趣的是,由于对焦距把握不准,里面的人一个个奇形怪状,有的头大如斗,有的半拉脸,公司负责剪辑的人一边编辑一边捧腹大笑。
我最喜欢跟外国旅游团,特别是美国来的,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花钱很大方。别看他们样子挺凶,有些人实际上很和气,说话轻言细语的。
其次,有韩国、日本、泰国、澳门的,也有香港、台湾的,我都跟过。
去年是国际旅游年,香港回归中国,好事都摊在一块儿,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旅游团都比较多,尤其是香港和澳门的,有时一个团多达上百人,收入还不错。
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经济不景气吧,又到处受灾,出来旅游的人明显减少,特别是韩国、日本、泰国和中国边上其他一些国家的人,只有美国人和香港人好像还和往年一样多。
旅游的人减少,公司的业务量下降,我的收入就受到直接的影响。遇到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根本无法组团出游,也就只好闭门不出,靠积蓄过日子了。
在旅游团里最吃香的要数导游小姐,特别是带外国旅游团的导游小姐,因为她们能说外语,所以老外们都喜欢找她套近乎,请她在游玩之余带自己逛商场购物,充当临时翻译,帮他们讨价还价。带一次团下来,导游小姐收到的小费和礼品常常不计其数。
我挺羡慕导游小姐的,要是我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好了。没想到后来真让我碰上了这么一个机会。
小李子忽然停了下来,脸上有一种肃穆和感伤。从她的叙述里可以推测到她的年龄应该将近三十岁,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正是女人一生当中最有魅力的时候。
唉!遇到他,不知是福还是祸,反正他让我大喜大悲过。
从小李子叙述的语调和脸上的表情,足以判断下面的“他”跟那个“相好的”完全是两码事。他的不期出现,无疑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她的谈吐开始变得字斟句酌。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他是天津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一所专科学校教英语。特别喜欢旅游,每逢假期都要出去玩。
那一次是“张家界五日游”,我认识了他。他留小分头,戴眼镜,人挺精神,样子有点像我曾经谈过的那个小学教师。第一眼瞅见他的时候,我对他就有好感。
但人家是有学问的人,我一个乡下来的小妮子,不敢有那份奢望。登山的时候,摄影包挺沉,累得我气喘吁吁,不知不觉就掉在了队伍的后面。
他——哦,我忘了告诉你,他叫吴忧,还有一个妹妹叫吴愁,“吴(无)忧吴(无)愁”,挺好记的名字。吴忧便主动帮我扛着摄影包,并且沿途替我拍摄。
分手的时候,两人约定保持联系。一天,我接到他的传呼,他告诉我他已经跟校方商量妥当,我可以到他带的班上进修英语。我当时心里好感动,没想到我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他竟然如此认真。
以后,我俩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只要有空,我就上他那儿去学习英语。我的底子差,除了二十六个英语字母外,记不住几个单词。他找来全套中学英语课本,从头开始教,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发音。我一偷懒,他便不高兴。
可以说,吴忧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师。我每一次去,都必须先把上一回学习的内容一丝不苟地复述一遍,要是有一点差错,吴忧必然很生气,有时还不理人,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所以,我学习得相当用功,进步也很快。
吴忧休假的时候,如果我跟团,他也就跟我一起去。一方面他本来就喜欢纵情山水,美丽的自然风光经常令他流连忘返,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吴(无)忧”一样。另外一方面,他说他想跟我呆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会儿。有时还跟我耍贫嘴,说一瞅见我就联想起辽阔、雄浑的黄土高原。
倘若我跟的是外国旅游团或者旅游团里有外国人,他就教我跟外国人对话,从最基本的礼貌用语开始。“Hello!”“How do you do !”慢慢,我也能用一些简单的英语跟老外们打招呼了。有些老外还咧嘴直乐。
跟吴忧交往一多,我就不知不觉地被他吸引住了,老惦记着往他那儿跑,听他侃一些新鲜而有趣的事。什么网啊吧的,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有时听他说话,像过去电影里特务接头的暗号。他爱玩电脑,我每次去,没有哪一次他不是坐在电脑前面。他说他最崇拜比尔·盖茨,称他是计算机里的拿破仑。
起初,我不晓得他说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只觉得肯定是了不起的能人。他拿报纸给我看,又给我仔细介绍这些人的事,我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知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渐渐发生了变化。我以前从不化妆,现在不仅化妆,而且还做皮肤护理,时常变换发型,火局油。从吴忧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效果。
说实在的,我打心眼儿里爱那个吴忧,老想跟他在一块儿,一天不见他,这心窝窝儿里就堵得慌,像丢了魂似的,但想想我自个儿那么一种状况,又怎么开得了那个口?只能一个人在心里叹惜。
我那个相好的见我跟吴忧来往密切,心底老大不痛快,有事没事地找茬儿和我怄气,我不理睬,他就发火,骂我被花花世界闹昏了头,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我忍耐着一声不吭,知道他不会懂得我的心思。他劝我不要在旅游公司干活儿了,他养着我,也不要去学什么洋文了,今后回到那个山旮旯儿,学那些东西干嘛使?不如多攒一点钱,回家圈一孔砖窑,买一台手扶拖拉机,小俩口踏踏实实过日子,再过个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就啥都齐了。
在遇到吴忧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改变了想法,我不想再回那个地方过以前的那种日子,我想过得风光体面一些,像北京人一样,才活得有意思。
我那个相好的说我变了心,就骂我、打我。
我实在受不了,就单独租了一间房跟他分开了。开始一段时间,他呼我,念在旧情上面,我还回回电话,他便央求我和他回陕北,我不干,他就威胁我,反而使我特反感,不再理会他了。
小李子解嘲似地瞪了一下眼,我留意到她的睫毛染成了蓝色,使那双陕北女子特有的丹凤眼愈发显得妩媚风流。不听她讲话,光看她的外表和妆束,你根本不敢相信她是一位来自陕北山沟沟里的小妮子。若是走在大街上,跟北京城里的时髦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跟吴忧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大不相同,他温柔、体贴,有男人的气度,让我感觉才活得像一个人。自从和他发生了那种亲密关系之后,这种感觉就愈益强烈。
小李子的脸上荡漾着一股柔情。
真没想到那件事就那样发生了,谁也没说什么,自然而然就到了一起。在此之前,我真没敢想这件事,两人的差距太悬殊了。但它仍然发生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到他那儿去,刚一进门,电灯就熄灭了,接着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起初我有些被动,后来……
第二天,两个人都赖着不起床,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吃一点面包、香蕉,喝一点可乐,然后又抱在一块儿呼呼大睡。
这样的“蜜月”度了一个学期,只要一有空,我俩就在一块儿。他不喜欢开灯,喜欢在黑暗里做,说这样才含蓄,富有浪漫的情调和自由想像的空间。我不懂他说的这些,只是觉得蛮有味儿,我乐意。
吴忧常说他迷恋我身上的陕北味儿,抱着我就像抱着沟沟峁峁的黄土高原,还胡诌些什么能感悟到过去与未来。你瞧,就这么件简单事儿,他却能说出那么一大堆道道儿,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跟那个相好的分手就是为了跟吴忧常来常往,我琢磨着,就这样在一块儿挺好的,我也没有更大的奢求。学校放寒假后,吴忧叫我跟他一起回天津见他的父母,他说他要娶我。
本来,这是一件梦寐以求的好事,我却犹豫不决,并非我不乐意,而是我担心他的父母反对。
事实果真如此。
在吴忧的坚决要求下,我和他去了天津。吴忧的父母都在机关工作,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以后,他们大发脾气,整个人的样子都变了,用非常严厉的口气责备吴忧这么大的事预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人带到家里来了。
我尴尬极了。我也没料到吴忧完全是自作主张,他一再向我保证没问题,我以为他已经跟家里人作了说明,只不过见见面而已。来之前,我尽量打扮得朴素无华,不化妆,不穿太扎眼的低领裙,想不到他们还是把我当作那种女人。
吴忧这人就这样,性格太随意,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别人就一定喜欢,结果事与愿违。他说不管他们是否同意他都一定要娶我,并当着父母的面把一枚订婚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
小李子抬起左手掠了一下头发,戒指上的红宝石闪烁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吴忧拽着我就回了北京,连春节也没在家过。他妹妹吴愁相跟而至,劝说她哥回去,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不听。他父母便赶过来,要求学校领导出面做工作,也没能说服他。吴忧的妈妈给我一万块钱,要我同他分手,我不干,她就给我下跪,说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还说吴忧的爸爸患有晚期肺癌,大去之日不远,不要因为此事闹得父子失和,搅散了家庭的幸福。如果我真的爱他,就应该替他着想等等。说得我心里酸得不行,就答应了。过后才晓得,这些话都是假的。
吴忧找不着我,就疯了似的呼我,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真的不能再见他了。他就上旅游公司去找,又到我原来住的那户人家的门口等,房东告诉他我已经搬走了,他就是不信。我躲在对面的隐蔽处,看见他沮丧不堪的样子。我又疼又悔,要是不去天津,起码两人还能在一起,不至于棒打鸳鸯散。
后来,我实在顶不住,就谎称我已经准备跟我那个相好的回老家定亲了,让他忘了我,二人的缘份已尽。他怎么也不肯信。不过,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未通音讯,反而让我心里着了慌,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有一天,吴忧告诉我他要出国了,去新西兰,已经办好了全部手续,护照、签证都弄妥了,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明天就走。临行之前,还想跟我最后相聚一次。在西单一家羊肉泡馍馆,我俩饱吃了一顿我最爱吃的羊肉泡馍,又在楼下一家小铺里买了几个肉夹馍,然后回到他仅剩一张床的宿舍里疯狂地做那件事。
吴忧喜欢听陕北的信天游,特别爱听那些酸曲儿,我从小就会唱。他叫我唱一段给他听。我唱着,唱着,泪水就流出来了,喉咙哽咽着,再怎么也唱不下去……
一到新西兰,吴忧就跟我联系,叮嘱我等着他,等他在那儿站稳了脚跟再接我过去。过了不久,他又写信来告诉我他打算去印度尼西亚。因为那儿的华人多,而且大都很发财,他想到那儿闯一闯,多挣一些钱,好接我去那儿定居。
谁知道今年年初,“印尼”的钱一下子毛了,社会也乱了,不少的华人惨遭横祸。
看了电视和报纸有关“印尼”的新闻报道,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天天瞅着BP机急切地盼望吴忧的消息,然而他杳无音信。
有一天深夜,枕边的BP机突然响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那声音特别的仓惶。是吴忧的妹妹吴愁的传呼,在留言里,她告诉我吴忧在印尼遇害。我当时就懵了,发疯一般地把BP机砸得粉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我天天祈祷,左盼右盼,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噩耗。我赤着脚,在北京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泪水流成了两条小河。
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命会这么苦。
小李子稍微转动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仔细端详着镶嵌在上面的那颗红宝石。
在和吴忧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存了一个心眼儿,没有吃避孕药,我想要一个他的孩子,结果老天爷不作美,没能怀上,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这颗红宝石戒指是吴忧留给我的惟一纪念,我戴着它就像他在我身边一样。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存在,是时时刻刻伴随着我的心上人。
眼下,我一个人过,没有觉得孤单。我一边上班,一边进修英语,我不能让吴忧失望。有人好心地问起干嘛不结婚?我就回答结婚了,男人在国外,等买了房就接我去团聚。虽然明知这是自我安慰,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别人便说我受了刺激。我不在乎。
我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小妮子,真的没啥值得一说。最终促使我决心与您谈一谈的原因就是为了纪念吴忧。您把他写进书里,让好多人读到他的故事,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聪明、善良的人,仿佛他还活在人群当中,我就心满意足了。
另外,等您的书出版以后,您千万别忘了送我一本。我要在海边把这本书烧成灰,然后撒到大海里,这样,吴忧就能够知道在他曾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对他充满了深深的怀念。
唉!行啦!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活过来了,关于吴忧,我再说三日三夜也说不尽,先就这么着吧,我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