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是黄河的源头,中华民族的发祥地,维系着海内外炎黄子孙太多的情感。我生长在那里,最后却被迫不得不离开那里。我流浪到另一个地方遇到了我一生的最爱,到后来却也成了我今生最长久的守候……
通过“美发中心”成玲的介绍,我认识了“小李子”。她经常到这家美发中心做头发,和成玲很熟悉。在成玲的再三劝说下,她才答应跟我谈一谈。
对小李子的采访,使我感到了进行这项工作的艰难。首先,和我的大多数受访者一样,她们都认为自己是最最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因此不值得向人说。
我只能耐心地说服她们,平凡的人也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在本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却能给他人以人生的启迪和借鉴。
其次,小李子浓重的陕北口音,妨碍了我们之间的交流,我不得不经常打断她的叙述,以便准确了解她话中的意思。通常,这种叙述,都是零零碎碎,杂乱无章,我只能依靠捕捉一些关键的言词,把握她谈话的核心。
我说过没有什么好说的,像我这样的小妮子(陕北方言小女子的意思),走到这一步,都是给逼出来的。
米脂你到过吗?我就是那儿的人,家距县城有五十里地,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多小时。听老师讲,米脂曾经出现过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是美女貂蝉,一个是闯王李自成。
因为我姓李,又是个女孩,所以乡亲们都叫我“小李子”,就是小女子的意思。起初,我不高兴,久而久之,叫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我有一个哥,一个姐,我最小。我跟我姐姓李,我哥姓张,为啥单单他姓张呢?原来他跟我娘姓。张家只有我娘一棵独苗苗,招赘我爸做上门姑爷。按照乡里的规矩,小子存房,知道啥叫存房吗?就是保留女方的姓氏延续香火。我跟我姐就跟我爸姓李。
小李子,是我在北京采访到的第一个陕北女子。在她身上富有鲜明的陕北女子的风韵。面如敷粉,眼角上挑,腰身长,身材丰腴,有一种沉甸甸的成熟感。
无论你有没有到过陕北,相信你对那块土地上的人情风物并不陌生。“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就连外国人对这样的民谣亦了如指掌。
八百里秦川,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是黄河的源头,中华民族的发祥地,维系着海内外炎黄子孙太多的情感。
中国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江南出才子,北方出将军,陕西的黄土埋皇帝。然而,这既是一块风水宝地,又是一块荒凉、贫瘠的土地。“山秃坡又陡,水恶虎狼吼,风吹石头遍地走。”前人对此曾作了形象的描述。
我家那儿很穷,穷成什么样?有的人家还在住土窑,就是在山洞口上安一扇门。全家人一天吃两顿糜子面糊糊,半夜三更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小妮子上学的很少,绝大多数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小子也有半途弃学的,交不起学费。报纸上登的那张希望工程的照片,就是记者在我村里拍的。
地瘦,打不出庄稼,又没有工厂,挣钱特不容易。没有钱,就什么都做不成。年轻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儿,盖不成新房,只好远走他乡。
只怪我们那块儿太偏僻,尽是黄土沟沟,晴天漫天沙土,雨天遍地泥流。祖祖辈辈,一直这样过着。正如那首歌里唱的“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哟还是那座山,梁哟还是那道梁……”咋就没一点点改变哩?
小李子下意识地撇撇嘴,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一双丰满的胳臂,裸露着,不安地一会儿抱在胸前,一会儿两手交握着夹在两腿之间。我留意到她的右小臂上有一块非常明显的疤痕。
你问我手臂上的这块伤疤是怎么来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两岁那年冬天,家里就我和我姐在火炕上玩。炕头灶上煮着一锅糜子粥,滚烫滚烫的,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看见锅里直冒泡泡,觉得挺好玩的,就伸手去抓,结果身子往前一倾,把锅打翻了。
幸亏我姐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我的棉猴,我才没有一头栽进锅里,但是这只胳臂却让滚烫的糜子粥给烫伤了,疼得我哇哇大哭。
我姐见闯了大祸,吓得跟什么似的,赶紧用凉水给我的伤处降温,结果感染化脓,一层层白皮往下掉。那都是烫坏的死肉皮,像黏膜一样,一揭一整张,血红的肉翻出来,特别怕人。
后来,我爸回来了,把我姐狠狠抽了一顿,至今她还记恨这件事。但是,这只能解解气,并不能医治好我的烫伤。
当时,家中一贫如洗,除了勉强维持温饱外,根本拿不出钱来替我治疗。再说,乡医院的条件差,治不了这样严重的烫伤,要治,起码需要到五十里路外的县城医院,对我家里来说,自然负担不起这笔开支。
我爸只好去请村里的土郎中。土郎中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草药,又吩咐我爸宰了家中的那条大黄狗,取出狗油,跟草药混合在一起制成膏药,敷在我的伤处,隔半月换一次,几个月后才好,却落下了现在的这么一块大疤。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算什么,完完整整的当然好,谁想自个儿有个七长八短的残缺呢?可既然落下了,也就只能说这一层上的话。说实在的,要是脸上落下这么一块大疤,那可就难看了,生在手臂上,倒也没啥值得大惊小怪,不妨碍干活儿就行呗!
没承想事情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小时候倒无所谓,大人们有时还拿这逗乐哩。等到我渐渐长大了,要嫁人了,这事的劣处便显现出来了。
开头,谈了好几个对象,有本乡的,也有县城里的,人长得帅气,家境也很好,双方什么都满意,但一发现我小臂上的这块伤疤,对方便不声不响地退缩了。
尽管别人不言什么,可自个儿心里明白,人家嫌弃它不雅观。察觉到这一点后,我便老穿长袖的衬衫,袖口扣得紧紧的,再热的天也如此,在有外人的场合从不穿短袖衣衫。
有一回,媒婆给介绍了一个外乡的小学教师,刚从学校毕业,戴眼镜儿,一副书生样儿,我心里挺喜欢的。星期天,他带我上城里玩,买了一条长裙,挺洋气的,要我试穿。我一高兴,就把那茬儿给忘了,结果露了馅儿。他扭身就走,弄得我下不了台。
我心里委屈得不行,泪花花在眼窝窝儿里转。我寻思着,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也不想落下个败相,咋就不体谅人哩。可我想没有用,人家不跟我一样想。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反正这事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如当初挑明了,免得结婚后男方翻陈年老账,还说欺骗了他,那多没有意思了。这么一想,我也就不在乎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就这样,你挑我,我挑你,挑来选去,事儿就给拖下来了,不知不觉,我有了二十五六岁,还没有选定婆家,我娘我爸急得都吃不下饭。
你可能不懂得,乡下人跟城里人不一样。城里的女人自个儿有工作,有房子,有钱,啥都不依赖别人,什么都可以自主,有的甚至一辈子不嫁人,只是找个男人搭帮着过小日子,也没有谁闲操心。
乡下不行。二十五六岁的小妮子没有出嫁,就会招来一大堆闲言碎语,说什么的都有,特别难听,不是说你作风不好,就是怀疑你有毛病。大人招架不住,常常就把自家的姑娘匆匆嫁人了,不管你今后日子怎么过。
我本来有个相好的,是个木匠。我姐出嫁时,我去送亲,便认识了他。人长得还算将就,有眉有眼的,就是瘦一点。
他的手艺挺不错,啥木工活儿都会,乡里乡亲有嫁女的、盖房的、合寿材的都爱请他帮忙。只是地方上穷,活儿不多,手艺人又不少,僧多粥少,一人分一碗,就没得吃了。
他爸过世早,撇下个半糊涂半明白的老娘,只会在家絮絮叨叨,管不上事。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到新疆采金砂,一个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念书。
对他这个人,我爸我娘也没得说,只是不满意他家那个条件,除了糊涂娘不说,还要拉扯两个弟弟,长子如爹娘嘛。要是两个妹子还好说一点,嫁多嫁少随意,从男方收一点彩礼钱,也就凑合了。偏偏是俩小子,拉扯大了,还要帮着给娶媳妇儿,自顾不暇,哪来那么多闲钱呢?
我爸也不说这些,但我揣摸得透他的心思。媒婆上门来提亲,他表示不反对这桩婚事,只是提出一个条件:彩礼钱五千块。
他家除了两孔破窑,连一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木匠活儿少,挣钱不多,平时有几个也贴补了家用,恨不得一个掰成两半花,哪儿来五千块钱呢?
东拼西凑了千把块钱,原本打算买一台旧手扶拖拉机。他不愿做木工活儿了,想搞运输,多挣俩钱。
现在,我爸提出要收彩礼钱,他只好咬咬牙倾囊而出。我爸不答应,要求一次性付清。我知道,不是我爸心狠,也不是我爸贪财,而是迫不得已。
我哥三十出了头,还没娶上亲,相了好几回,对方都提出要给万儿八千块的彩礼钱,我爸苦积苦攒,也凑不齐这笔款子,连家中惟一的一头小黄牛也卖了,只能凑到四五千块钱,一家人整日愁眉苦脸。
张家到我娘这一辈上就是独苗苗,下一代就我哥是个小子,要是娶不上亲,岂不是断了张家的后?
小李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希望看见我理解的表示。我不置可否,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幸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只管低下头继续往下说。
我那个相好的,见我爸不答应这门亲事,一气之下就跑到北京来了。我心疼极了,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我爸不知道,我已经是他的人了。那天晌午在高粱地里锄草,我就把自个儿的身子给了他。
他这一跑,几个月没有音讯,这门亲事就算断了线。媒婆又找上门来,跟我爸我娘嘀嘀咕咕了半天,说是找到了一门“两全其美”的姻缘。
对方是邻村的刘家,村里人都熟悉,我也认识,常叫刘叔。因为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四十老几了一直相不中对象。
不过,刘家的家底还算殷实,有两孔居家的砖窑,安装的是玻璃门窗。还有一孔土窑,养了几头大牲畜,还有鸡啊什么的。
刘叔有一个小妹子,十八九岁,长得特水灵,一双眼睛大大的,像会说话,细细的眼角直插入鬓发。
我哥一见着那个妮子就舍不得了,缠着我爸无论如何要成了这门亲事。我爸没法,就托媒婆去说。刘家很快回了话,表示可以结这门亲,而且不收彩礼钱,但是要拿我给我哥去换亲。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爸也没了退路,虽然心里觉得很可惜,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硬着心肠要我给我哥去换亲。由于对方是一个瘸子,又老又丑,媒婆便说给我家再加一头小叫驴,我爸就逼我答应。我偷偷地寻思:一个活人咋能跟一头小叫驴搭在一块儿呢?我不干,就跑了。
开头,我不知往哪儿跑,只晓得应该跑得远一点,让他们找不着,就坐上汽车到了县城。
本来,我想径直去找我那个相好的,却又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只晓得在北京。地方那么大,人又多,我人生地不熟,咋找呢?正发愁,恰好碰上了他的一个姑妈。我就到北京来了。
小李子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根据他姑妈给我的地址、电话,我找到了他。在北京,他有一门远房亲戚。说是亲戚,其实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陕北闹红军的时候,这家亲戚的老人是刘志丹的部下,他大给这位老红军首长当过马夫。闹知青的那阵子,老红军首长的女儿在我那块儿插队,跟他县城里的那个姑妈过从甚密。他投奔这儿就是他姑妈介绍来的。
他有木匠手艺,帮人家搞装修,每月能挣千儿八百块钱。我俩在东四环边上租了一间小屋,添置了一些简单的用具,就那样住到了一起。
没多久,由于老红军首长女儿的关系,我在一家旅游公司找到了一份活儿。这是一家很大的旅游公司,全国各地都有网点,外国也有。
经理问我念过书没有,我说念过初中。他看我模样还长得好,就让我搞摄像。我赶忙直摆手说,不成不成,把他给逗乐了,就问我干嘛不成?我涨红了脸说我从没摸过那玩艺儿。
经理把一支铅笔往桌上一扔,说很简单,一学就会,就这样定了。我也就没得说了。
不是怕出丑,说实话,我是真的对此一窍不通。长这么大,我就在照相馆照过两回相,一回黑白的,一回彩色的。噢!对了,还照过学生证和身份证上的相片。
头一回见到摄像机,是北京和西安的记者到我那儿采访,那时候还小,远远地望见一伙人肩上扛着个又大又沉的家伙,黑乌乌的,乡亲们都说是机关枪,挺怕人的。没想到现在我也会干这个。
小李子抿住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