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
科隆芭的声音和姿态显得杀气腾腾,令人望而却步。一见到她,人群刹那间便往后退去,就像见着了科西嘉人冬天晚上讲的故事中那些凶神恶煞一样。副镇长、警察以及有几个妇女趁机插到两派之间把他们隔开,因为雷比亚家的牧人已经在准备武器了,大家担心广场上会发生一场混战。但是现在两边都没有带头的,而科西嘉人即便在激动的时候也很注意分寸,内战的主角不在场是很少会大打出手的。另外,科隆芭因为已经取得了胜利反而变得谨慎起来了,竭力阻止她那个小小的卫队:“让这些可怜的人去嚎叫吧,让那老家伙把他那把老骨头留着吧,老孤狸牙都掉光了,不会咬人了,杀他又有什么用呢?喂,朱迪切?巴里奇尼!还记得八月二日那一天吗?还记得那血迹斑斑的活页夹吗?你亲手在那上面伪造了凶手的名字!我父亲记下的可是你的血债啊。现在你的儿子替你还了,我和你的帐总算两清了,巴里奇尼老头!”
科隆芭抱着双臂,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看着两具尸体抬进敌人的家,接着人们渐渐散去。她关上门,回到餐厅,对上校说:
“请原谅我的乡亲们,先生,我真不敢相信科西嘉人会对着有外国人住的房子开枪,我真为我们的家乡感到羞愧。”
晚上,莉迪亚小姐回到卧室的时候,上校跟进来问她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每时每刻头上都有可能挨上一颗子弹的村镇,离开这个只有谋杀和暗算的地方。
内维尔小姐沉思了片刻,父亲的话显然使她很为难,最后她说:
“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多么需要安慰啊!我们怎么能离开她呢?父亲,您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了吗?”
“我这样说是为了你啊,我的女儿,”上校说,“如果你现在安全地留在阿雅克肖的旅馆里,我不和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过手,是决不会离开这个该死的岛的。”
“那好,爸爸,我们就再等一等吧,在走之前,我们总得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你的心肠真好!”上校吻了吻女儿的前额说道,“我很高兴看到你能这样牺牲自己来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就留下吧。一个人做好事是决不后悔的。”
莉迪亚小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有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响动便以为有人准备攻打屋子了;有时,对自己的处境放心了,却想到可怜的受了伤的奥尔索此时此刻也许还躺在冰冷的地上,只有一个土匪照顾他,而没有其他安慰和救治。她仿佛看到他浑身是血,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奇怪的是每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奥尔索总是那天他离开阿雅克肖、将她给他的护身符放在嘴唇上亲吻的形象……接着她又想到了他的勇敢,想到他今天遇到的事有多险。那是因为她,因为要早一点看到她,他才遭到这种危险的。想到后来,她差不多以为奥尔索就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打断手臂的。并觉得自己该为他的受伤负责,但现在她更敬重他了。虽然这“一枪一个”的战绩在她眼里没有像在布兰多拉奇奥和科隆芭眼里那么伟大,可她觉得小说中的英雄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也很少表现出这样英勇,这样冷静的。
她住的那间卧室原本是科隆芭的。在一只橡木跪凳上方的墙上有一片祝圣过的棕榈树叶,旁边挂着奥尔索的一幅小型肖像,画上的奥尔索穿着少尉的制服。内维尔小姐取下画像看了好长时间,最后把它放在床边,没有再挂上去。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睡着。等她醒来时,太阳早已升得很高,只见科隆芭正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张开眼睛。
“噢!小姐,在我们这种破旧的房子里过得还好吗?”科隆芭问她,“恐怕您一夜都没睡着吧。”
“亲爱的科隆芭,您有他的消息了吗?”内维尔小姐从床上坐起来问道。
这时她瞥见了身边奥尔索的肖像,赶紧拉了一块手绢遮在它上面。
“是的,我得到他的消息了。”科隆芭笑着回答。然后,拿起画像又说:
“您觉得画得像不像?他本人比画像还要英俊呢。”
“天啊!……”内维尔小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闲着没事儿把它拿了下来……我有个坏习惯,喜欢到处乱动别人的东西又不放回原处……您哥哥怎么样了?”
“很好。吉奥冈多今天早上四点钟以前来过这里了。他带来一封信,是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尔索没有给我写什么。他只是写:交科隆芭,但下面又写:转交N小姐……做妹妹的一点儿都不嫉妒。吉奥冈多说他写信的时候痛苦极了,吉奥冈多写得一手好字,想请奥尔索口述,由他代笔,但奥尔索却不愿意。他写的时候仰卧着,手里拿着铅笔,布兰多拉奇奥替他拿着纸。我哥哥时不时地想坐起来,但只要轻轻一动,他的手臂就痛得厉害。吉奥冈多说他好可怜。这是他的信。”
内维尔小姐开始读信,信是用英语写的,大概是为了多一份小心吧。下面是信的内容:
小姐:
不幸的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知道我的那些敌人会说些什么,会怎样诽谤我。只要您,小姐,只要您不相信,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自从我见了您我就做起了许多荒诞的梦。这次闯了这样的大祸,足以体现我的疯狂。现在我才清醒过来,我明白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我将听从命运的摆布。您给我的戒指,我一向视作幸福的护佑,但现在我不敢再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我怕您后悔把您的礼物送给我这样糟糕的人。也可以说,我怕它使我想起我那些疯疯颠颠的日子。科隆芭会把它交还给您的。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但请告诉我妹妹,我仍然得到您的尊重,而且我敢保证,直至今日我始终是配得上这份情谊的。
奥尔索?德拉?雷比亚
莉迪亚小姐读信时把身子转向一边,科隆芭一直仔细地在观察她。她把那枚埃及戒指交给莉迪亚小姐,并用眼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哀伤地望着那枚戒指,把它戴到手上又把它脱了下来。
“亲爱的内维尔小姐,”科隆芭说,“我能知道哥哥对您说了些什么吗?他有没有谈起他现在的身体情况?”
“嗯……”莉迪亚小姐红着脸说,“他没有提到……他的信是用英语写的……要我转告父亲……希望省长能够设法……”
科隆芭狡猾地笑笑,坐到床上,握着内维尔小姐的两只手,用她那锐利的眼光望着她说:“您是个好心肠的人,能不能给哥哥回封信?这样他会有多高兴啊。刚才收到他的信时我真想把您叫醒,可是我又不敢。”
“您本该叫醒我的。”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几句能让他……”
“现在我不能给他送信去了。省长已经回来了,皮埃特拉纳拉到处都是他的卫兵。我们以后再说吧。啊,如果您了解我哥哥,内维尔小姐,您一定会像我一样爱他的……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勇敢!您想他干得多棒!一个人对付两个,而且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他接到副镇长听差的报告,便带着警察轻步兵、还有国王的检察官、书记官等等一行人来调查这起可怕的新发生的事故,它把皮埃特拉纳拉两家的仇恨搞得更复杂了,也可以说是彻底了结了。他到后不久,便和内维尔上校父女见了面,并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他担心这件案子的结局恐怕很不妙。他说:“要知道,事发的时候没有证人在场,而且被打死的这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警和勇气出了名的,大家都不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没有土匪的帮助能把他们打死,听说他现在就藏在那些土匪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叫起来,“奥尔索?德拉?雷比亚是个很讲荣誉的人,我可以担保。”
“我也相信,”省长说,“可我觉得检察官(这些人什么都怀疑)对他的看法不怎么好,他手里掌握着对你们的朋友极为不利的证据。那是奥尔索写给奥兰多奇奥的一封威胁信,约他见面决斗……而他认为这次约会便是一次埋伏。”
“这个奥兰多奇奥却不肯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那样进行决斗。”上校说。
“这不是这儿的习俗。这儿的人喜欢暗算,喜欢从背后杀人,这是本地区的习惯。对他有利的证词也有一个,一个小女孩说她肯定听到四下枪声,后面两声比前面两声要响亮,好像是从德拉?雷比亚那支大口径的长枪里发出来的。可惜这个女孩是土匪的侄女,受过土匪的指使,而土匪又被怀疑是奥尔索的同谋。”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他的话,脸涨得通红,连眼白都红了。“开枪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
“是吗?这很重要。您呢,上校,您也一定注意到了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连忙说,“我父亲对武器非常精通,是他对我说:听,德拉?雷比亚先生在使用我的枪了。”
“你们刚才说的那两下枪声是后听到的吗?”
“是后听到的,是吗,爸爸?”
上校的记忆力不怎么好,但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是不会和女儿唱反调的。
“那么必须马上告诉检察官,上校。另外,我们在等一个外科医生晚上来验尸,他可以验证一下两具尸体上的伤口是不是您讲的那支枪打的。”
“这支枪原是我送给奥尔索的。”上校说,“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我是想说……勇敢的小伙子!我真高兴他带着这支枪,因为,如果没有我的‘芒东’,他真不知他怎么脱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