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奥尔索出发后不久,科隆芭就从她的密探那儿得知巴里奇尼两个儿子正守候在镇子外面。从那时候起,她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上上下下到处跑,从厨房跑到为客人们准备的房间,什么事也不干,却一直忙忙碌碌。不时地停下来看看镇上有没有不寻常的动静。大约十一点钟光景,一队人数不少的车马人群进了皮埃特拉纳拉镇:那是上校和他女儿、佣人们,还有他们的向导。把他们迎进屋之后,科隆芭第一句话便问:“你们看到我哥哥了吗?”紧接着她问向导走的是哪条路,什么时候出发的。听了他的回答,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碰上。
“大概您哥哥走的是上面那条路,”向导说,“我们是从下面一条路来的。”
可是科隆芭摇摇头,又问了一遍。尽管她生性坚强,而且出于自尊,面对外国朋友更不甘示弱,但她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焦虚。不一会儿,等到她对上校父女讲了双方调解没成功,造成了现在这样不幸的局面时,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也感染上了这种不安的情绪。莉迪亚小姐心神不定,要派人去各处打听消息。她父亲则想亲自骑马和向导一起去寻找奥尔索。客人的焦急反而使科隆芭想到了作主人的责任,她强作笑容,竭力劝上校坐下吃饭,想出种种理由来解释哥哥迟迟不归的原因,说了二十来个,最后却又被她自己推翻了。上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有责任来安慰妇女,便也试着解释说:
“我敢打赌,德拉?雷比亚一定是遇到猎物了,抵不住打猎的诱惑。过一会儿,我们准会看到他满载而归的。”他还补充说:“对了,我们刚才在路上听到四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对女儿说:我敢打赌这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那支枪才能发出这么响的声音。”
科隆芭脸色变得煞白,一直在细心观察她的莉迪亚小姐立刻猜出了上校刚才的猜测引起了科隆芭的疑心。沉默了几分钟以后,科隆芭急切地问这两声较响的枪声是先听到的还是后听到的。但上校、莉迪亚小姐和向导都没注意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已经快一点钟了,科隆芭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一个也没回来。她于是鼓足勇气,强迫客人们坐下来吃饭。但是除了上校,谁都吃不下。广场上一有轻微的响动,科隆芭就要跑到窗子前去看看,然后又愁容满面地回过来坐下,更加显得忧愁,但仍强自镇作,继续与客人们攀谈,其实谁都没有心思说话,而且中间往往要沉默好长时间。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啊,这回该是我哥哥来了。”科隆芭说着站起来。但一看到是希利娜骑着奥尔索的马,她又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惨叫:“我哥哥死了!”
上校手中的杯子掉了下来,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一起跑到大门口。不等希利娜跳下马,科隆芭就把她像抓根羽毛似地提了起来,紧紧抱住,差点儿使小姑娘喘不过气来。孩子明白为什么她的目光这么可怕,开口第一句便说出《奥赛罗》(《奥赛罗》:莎士比亚所写的著名悲剧。)合唱中的那句台词:“他活着!”科隆芭松开手,希利娜像一只小猫那样轻捷地落到地上。
“他们呢?”科隆芭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希利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芭的脸顿时由苍白变为红润,接着狠狠地瞪了一眼巴里奇尼家的房子,笑着对客人说:“进去喝咖啡吧。”
土匪手下的这位伊里斯(伊里斯:希腊神话中彩虹的化身和诸神的使者。)讲的话真可谓滔滔不绝。她的土话先由科隆芭一字不差地翻成意大利文,然后,再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文,上校听着她的叙述,不止骂了一次,莉迪亚小姐也发出好几声叹息,可是科隆芭却很镇静,只是将她的缎纹餐巾绞得像麻花似的。她打断了孩子五六次,让她重复说布兰多拉奇奥认为奥尔索的伤没什么危险,比这重的伤他以前见得多了。最后,希利娜又汇报说奥尔索急需写信的纸,并叫他妹妹转请一位小姐——也许她已经到他家了,在没有收到他的信之前千万不要走。孩子补充说:“这是他再三叮嘱的,我那时已经上路了,可是他又把我叫回去,嘱咐我这件事,而这是他第三次对我重复这句话了。”听到哥哥的这一命令,科隆芭微微笑了笑,紧紧地捏了捏在呜咽哭泣的英国小姐的手,后者觉得这一部分还是不要翻译给父亲听为好。
科隆芭拥抱着内维尔小姐说道:“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想您一定会留下陪我,会帮助我们的。”
随后,她打开衣橱,拿出一些旧被单,开始裁剪,准备做绷带和纱团。看着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兴致勃勃的脸色,忽尔焦虑、忽尔冷静的神情,很难说她是在为哥哥的伤感到不安呢,还是在为仇人的死觉得高兴。她一会儿为上校倒咖啡,夸他煮咖啡的手艺;一会儿又分派给内维尔小姐和希利娜做事,让她们缝绷带,卷绷带;然后不厌其烦地问希利娜,奥尔索的伤是不是很痛,并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和上校说话:“那两个仇人非常诡计多端,是非常危险的!……而他只有一个人,受了伤,仅有一条手臂……却把两个人都打死了。上校,那该有多大的勇气啊。他是不是一个英雄?唉,内维尔小姐,生活在像你们国家那样平静的地方,有多幸福啊!……我敢说您一定还不够了解我哥哥!……我早说过:是鹰总会展开翅膀的!……您被他温柔的外表迷惑住了吧……这是因为您在他身边,内维尔小姐……哟!如果他看到您在为他干活,他该有多高兴啊……可怜的奥尔索!”
莉迪亚小姐并没有干多少活儿,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她父亲问为什么不赶快到法官那儿去报案,他提到了“验尸官”以及其他一些科西嘉没有的东西。最后他问,那位救护奥尔索的好心人布兰多拉奇奥先生在乡下的家离皮埃特拉纳拉远不远,他能不能亲自去看看他的朋友。
科隆芭以她惯有的平静态度回答说奥尔索现在在绿林中,由一个土匪照顾着他,没有知道省长和法官的明确态度就露面是很危险的。但她说她会秘密地请一位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去看奥尔索。“特别是,上校先生,您要记住,您刚才对我说您听到四声枪响,奥尔索的枪声是后听到的。”上校对此事的重要性一点儿都不明白,而他女儿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抹眼泪。
天色已经很晚,这时镇上来了一群悲痛欲绝的人。有人替巴里奇尼律师把两个儿子的尸体运回来了。两个农民牵着两头骡子,骡背上分别横着凡桑泰罗和奥兰多奇奥的尸体,后面跟着巴里奇尼家的佃户和一批看热闹的人。队伍中还有总是迟到的警察。副镇长向天举着手臂,不住地嚷着:“省长会怎么说啊!”有几个妇女,包括奥兰多奇奥的奶妈,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叫着。但是她们大喊大叫表达的悲痛却远不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引人注目,那便是可怜的父亲。他从一具尸体前走到另一具尸体前,捧起他们那沾满污泥的脸,亲吻他们青紫的嘴唇,扶着他们已经僵直的四肢,好像生怕他们受颠簸。有时候他张开嘴巴像是要说话,却一声也喊不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睛始终直愣愣地盯着尸体,一路磕磕碰碰,踢着石头、树枝以及所有他遇到的障碍物。
在看到奥尔索家的房子时,女人的哀号声和男人的诅咒声更响了。有几个雷比亚家的牧人竟敢发出几声胜利的欢呼,对方这时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其中有几个人喊了起来:“报仇!报仇!”有些人甚至还朝着科隆芭和客人们待着的客厅窗户扔石子,还有两颗子弹打到了护窗板上,碎木片四处飞溅,直落在两位小姐面前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吓得乱叫,上校抓起一把枪,一面想拦住科隆芭,却没成功,她已冲到门口,猛地把门打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两手一伸,开始对着敌人破口大骂:
“胆小鬼!你们竟然向妇女和外国人开枪!你们还算是科西嘉人吗?还算是男子汉吗?不要脸的,只会从背后暗算别人。来啊,我不怕你们。我只有一个人,哥哥不在家。来杀我啊,来杀我的客人啊。你们只会干这种事儿……不敢了吧,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知道我们是在报仇。哭吧,像女人那样去哭吧!你们还该感谢我们哩,没有向你们要更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