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焉。我在两种情况下会特别思念自己的亲人:一是在遭遇困境的时候,心想如果我的某位亲人还在,一定会帮我一把;二是在自己生活条件好转的时候,想孝敬自己的亲人,而这时亲人却已离去。
1.外公的记忆
我的祖籍湘潭。我随父母定居益阳,在外公居住的村子里长大。我的祖父过世很早,我根本就没见过祖父。所以我和外公的感情深是很自然的事情。
外公名叫臧再喜,曾名臧孝维。外公有兄弟四个,他排行第二,所以村上的人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人,都称外公为“二爹”。
外公养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母亲)。其中第二个儿子(我二舅)过继给了他弟弟,大儿子和满儿子(我的大舅和满舅)都在益阳农科所工作,吃的是国家粮(计划经济年代由国家按计划定额供应的口粮)。所以外公是“四属户”(计划经济年代干部、教师、职工、军人等拿工资的人员,家属户口在农村的叫“四属户”)。外公外婆与我们家在同一个生产队,他们的口粮标准是全队平均口粮的百分之八十。外公为人忠厚,待人和蔼可亲,见人总是一脸的笑。所以他的人缘关系特别好。到了晚年的时候,生产队也不安排外公的农活,任凭他自己优哉游哉,所以外公晚年得日子过的清闲自在。
我居住的村中有一条四、五米宽的小溪,村上的人不叫溪,而叫港。小溪的上游修了一座小水库,名叫大海塘水库。为了灌溉的方便,小溪每隔一段适当的距离设置了一个土坝,土坝上开有隘口,稻田需要灌溉时,只要把隘口堵住,水就会乖乖地按照人的要求流到需要灌溉的田里去。到了农田不需要灌溉的时候,水会通过隘口或漫过土坝哗哗向前流淌。土坝下面,由于长年被水冲洗,形成一个深而大的水潭,村里人称这水潭为“积水氹”。
有道是“水深而鱼肥”。由于土坝下常年积水,鱼虾便在里面繁衍生长,供人美餐。
我读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一天,外公来到我家,笑眯眯地对我说:“哈咪,明天跟外公去淘积水氹捉鱼,要得不?”我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忙说:“要得!要得!”
乡村的大暑季节,骄阳似火,偶尔吹来阵阵南风,热浪滚滚。第二天一大早,我按照外公事先的约定,在家里拿了一个舀水用的“戽斗子”,来到一个叫“卜家嘴”的土坝边。外公比我先到,我到时他已经把上游离卜家嘴约两里地的几座土坝堵住了。
外公见我来了,笑眯眯地指着土坝下的积水氹说:“今天我们爷孙俩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水氹淘干,并且只能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完成。”我不解地望着外公。
外公停了一下,指着上游的土坝说:如果上午没淘干,前面土坝里的水满了就会流下来,我们就会前功尽弃,只得空手而归呢!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积水氹,最深处大概有三、四尺深,呈锅底形状,很像我们经常见到的小山塘。
外公又跟我做了些交代之后,我们爷孙俩就开始用“戽斗子”舀水。为了检测进度,外公将一根树棍子插在水氹中。棍子的顶部与水面平齐。我们一斗一斗地舀水,棍子就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大概干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力气越来越小,舀水的速度就渐渐地慢了起来。但外公还是和开始时一样,不紧不慢地舀。
外公大概看出了我的劲头变化,一边舀水一边对我说:“哈咪,每做一件事都要有毅力,不紧不慢,不可龙头起蛇尾散,心里总想着做成功了的好处,你看这氹子里的水虽然很多,但我们把上面堵住了,就不会再增加了,舀一斗,就少一斗,心里想着捉鱼虾回家的快乐,劲就自然来了的。”
听了外公的这一番话,我的劲儿果然又上来了,我学着外公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干,也忍不住回头看看外公插在水氹中的树棍子,发现原先露出来的速度慢,后来就越来越快。
这时有一个人从上边土坝方向走来,对外公说:“二爹,那上边土坝里的水位只差两、三寸就会漫过来了啦!”外公说:“谢谢你提醒啊!”回头又对我说:“哈咪,快使劲舀呀,很快就要吹糠见米了,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在上边的水流下来之前完工,要不就会前功尽弃!”
于是,我和外公都加快了速度。我们使劲干了一阵子,我回头看时,只见水氹里水位迅速落了下去,看得见里边的鱼虾都活动起来了。
外公拿着事先带来的竹制鱼篓,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离水的鱼虾装了进去。我们把水氹里的鱼虾捉干净,走上岸时,上边的水漫过土坝,哗哗地流了下来。外公让我拿着装满鱼虾的篓子,爷孙俩高高兴兴地回家。
一路上,我不停地想:一件事,做到最后,往往是最费力气的时候,而这时也往往是人最没有力气的时候,如果缺乏毅力,不做最后的坚持,那就会如外公说的“前功尽弃”。
2.安舅舅
安舅舅是我母亲的堂弟,小我母亲八岁。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跟我讲安舅舅青年时奋发读书的故事。母亲说:读书就要像安舅舅那样,读出点明堂来。安舅舅每次从外地回来,总要来我家看望我母亲。
安舅舅1931年4月出生于益阳郊区乡村,先在私塾学校发蒙,后进洋人开办的信义学校。解放初,安舅舅曾担任益阳县八字哨学校校长,他当时想邀我母亲去当教师,母亲因我们姐弟年幼而婉拒。
后来,安舅舅受老师及同学启发,辞去教师职业,考上了湖南大学,专修土木建筑工程。毕业后,又入重庆建筑大学和上海同济大学进修三年。之后,在武汉城建学院及武汉工业大学任教,兼任武汉市汉南区高新技术研究所所长。
1979年,安舅舅经国家审批为硕士生导师,1987年晋升为正教授。曾经是中国钢结构标准委员会第一、二届委员。专长于研究钢结构,钢筋砼结构和结构力学。
安舅舅从事教学研究长达40年,参加了《工业与民用建筑抗震设计规范(TJ-74)》、《钢结构设计手册》编纂工作,先后在国际及国内理论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50余篇,他的科研成果1987年获国家工程建设国家标准规范三等奖,1990年获国家科研进步三等奖。安舅舅的传略被载入《当代湘籍著作家大辞典》、《中国著作家大辞典》、《中国当代高级技术人才词典》、《中国专家》及《世界名人录》中。
1997年秋天,我和母亲在家里聊天,谈及儿子志宏在湖南大学上学的事情。母亲对我说,你孩子上学的事情要多向安舅舅请教,他是大学教授,又是我们臧家最有学问的人,懂得的事情最多。我表示愿带志宏去武汉安舅舅家里去拜望,母亲非常高兴,立刻戴上老花眼镜,拿起纸笔,修书一封,叫我去时带上它,以示问候。那是母亲用繁体汉字写的简短书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母亲与安舅舅之间的姐弟深情。
十来天之后,我选定一个晴朗凉爽的周六,我和国秀从益阳开车出发,到湖南大学接了志宏,三人一道去武汉拜访安舅舅。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我们一家三口,开着自己的“桑塔纳”小车,沿着国道107线一路向北驶去。沿途路况时好时坏,一路颠簸到天黑时分才赶到武汉工业大学校区。
年迈的安舅舅已在校门口显眼处等候多时,见我们开自己的轿车来武汉,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下车后,我们在安舅舅的引领下直接去他在学校招待所给我们订好的房间,然后去学校食堂用晚餐。志宏是第一次见到安舅舅,一声“舅爷爷”把他老人家叫得满心欢喜。国秀连忙拿出家乡的土特产——松花皮蛋和面条送给安舅舅,他双手接过去说:“好啊!多少年没有品尝过正宗的家乡风味了。”晚上,我们就在安舅舅家里聊天,主要的话题是志宏的学习深造。那年安舅妈已因病去世,安舅舅的三个子女都在国外,家里就只有安舅舅一个人居住,但室内一尘不染,各种家具摆设整齐,透露出房主人淡定高雅的生活。
交谈间,安舅舅给志宏讲了许多学校学习的事情,勉励他多学博闻,本科毕业后,男孩子还是要读个研究生才好,不管将来做什么工作,多学了知识,总是没有坏处的。他老人家和蔼可亲的话语,深入浅出的道理,志宏听得很认真。我和国秀在一旁连连告诫儿子志宏,要牢牢记住舅爷爷的教诲。
安舅舅的话,为志宏以后的求学道路指明了方向。我们在安舅舅家一直谈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安舅舅就到我们房间来了,同时已经订好了早餐。我们一同就餐后,就驱车返湘。临行时,安舅舅还在反复叮嘱志宏认真读书。小车启动渐渐离去,安舅舅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向我们招手告别。
安舅舅年纪大了,在国外的儿子接他去养老。每年回家的次数少了,但只要回到家乡,除了到他父母坟上去拜祭之外,总是要来看望我母亲,并且送来钱物,表弟张志成、安舅舅、郭振陵总让母亲感动不已。他还会常去寻找昔日的乡亲,带些礼物给他们。大家都高兴不已。
2009年的一天,安舅舅从国外回来,他对我说,能不能找到当年他当校长的“八字哨小学”,他想去那里看看,我满口应允了。
那天风和日丽,我和安舅舅一道,开着车向地处洞庭湖平原、资水河畔的八字哨镇驶去。来到八字哨镇,安舅舅对这里的变化惊叹不已。几十年前的八字哨镇早已不见踪迹,他任校长的那所小学更不知道在何方。
为了不让安舅舅失望,我们找到镇政府的老人打听,才知道那所小学已搬迁至集镇的外边。我们开车驶出镇外,兜了几个圈,方见一所房子,门前“八字哨镇完全小学”的牌子告诉安舅舅这里教育事业的巨大变化。时任校长是个热心人,听说是六十年前的老校长故地重游,又是请坐喝茶,又是摄影留念,还要挽留我们共进午餐,让安舅舅感动不已。我看着安舅舅那幸福的言表,心想当年他要是不出去读大学,继续在这里当这个小学校长,又该是怎样的情景呢?
回来的路上,安舅舅久久不言语,仿佛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安舅舅早年丧父,有兄妹六人,他是老大。他大学毕业在武汉工业大学教书后,先后把弟弟和两个妹妹都接到武汉去读书,而当时他已成家,并有两个儿子,一家人全靠他们夫妇的工资收入,经济拮据可想而知,但他硬是支撑下来了。在安舅舅和安舅妈的精心照料和教育下,安舅舅的小弟志平成了高级工程师,大妹兰芳成了正处级国家干部,小妹曼玲成为建筑设计工程师。他们自己的三个儿女都学业有成,并在国外留学就业定居。他经常对我说,对儿女一定要舍得在教育上投资,多读点书,总没有坏处,存死钱,没好处。儿女是自己的,更是社会的,不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们出去闯世界,所谓“养儿防老”,并不是把儿女留在身边,儿女在外面有了出息,自己年纪老了,也有地方走动走动,多好的事情啊!
俗话说,长兄当父,安舅舅堪称弟弟妹妹的父亲,他的小弟,二个小妹(我的平舅舅、大姨、小姨)经常念记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自己的大哥大嫂,安舅舅为此而骄傲。
我母亲在世时经常教育我们,读书做人要跟安舅舅学习,他是我们臧家人的榜样。
3.父亲与一袋银元
1961年农历12月,父亲带我回湘潭老家去。路过长沙时,父亲说要带我去拜见一位故旧。这位故旧就是父亲在国民党部队服役时周团长的哥哥。那时周团长已经不在人世。周团长的哥哥见到我们特别高兴。言谈间,他说我父亲为人处事就四个字:“忠厚、老实”。于是周团长的哥哥就说开了父亲与一袋银元的故事。
周团长的哥哥说,日本兵来到湖南的那一年,父亲带着周家的一个家人,背着一袋银元去常德、益阳一带收购棉花。一天天快黑的时候,前面来了一队日伪军。父亲身着便衣,背着那一袋银元正走在堤上,见日伪军迎面开来,父亲连忙溜下河堤,佯装解手,迅速挖了一个坑,把银元埋藏起来。父亲“解手”完毕上河堤时,正好与日伪军相遇。他们把父亲等3人抓到驻地,叫嚷着要把他们带去当壮丁。当晚半夜时分,父亲与那个家人乘机逃脱。但他们返回原地找那一袋银元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解手”的地方了。父亲叫那个家人赶紧回长沙报信,他一个人继续在河堤上苦苦寻找。
父亲在当地农民家借来锄头,整整三天三晚没合眼,终于找到了那个埋藏银元的地方,把那个袋子挖出来,银元一个不少。这件事使周家人特别感动,以致1961年会见父亲时,周团长的哥哥仍然记忆犹新地讲述着近20年之前的事情。
其实,那时候正是奶奶带着大姑姑和小姑姑,在湘潭老家艰难度日。据说那时候两块银元可以买一石谷子,家里多么需要钱啊!父亲不是傻瓜,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同来的那个家人回长沙去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如果把这些银元藏起来,然后送回湘潭老家去,对长沙谎称找不着了,是完全做得到的。他可以用那些钱置些田地产业,一夜之间便成了富人。
我稍大些之后,曾经问父亲,当时找到了那袋银元有没有别的想法。父亲回答说,就一个想法,赶快告诉周家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对不能要。
父亲一生坚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信条,从没有非分之想。这对我的人生有极大的影响,成为我后来创办自己的企业,发家致富的基本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