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朝铸的父亲冀贡泉先生是著名民主人士。他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与鲁迅是北洋政府教育部同事。民国年间,曾担任过山西大学教授,山西省教育厅厅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他避居美国,曾担任《华侨日报》总编辑,与胡适有所往来。抗战胜利后,曾任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1949年以后,一直是山西省政协副主席,直到去世。
从这一个案中,可以看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坎坷经历和复杂遭遇……
一、当年的生活环境
我的父亲智力展自1949年以后一直在山西省政协工作。20世纪50年代初,我们家本来住在太原市麻市街(府东街西口向南)16号。没几年,为了打通解放路,麻市街的大部分住户需要拆迁,因此我家就搬到省政协宿舍。当时山西省政协在皇华馆5号,这里原来是阳曲县衙门,门前有两颗大槐树,还有一对石狮子。可能是为了与旧政权有所区别吧,省政协将原有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开了旁边的大门。进了大门向北,是机关的办公区。办公区以第二会议室为界,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秘书处和联系处办公室,后面是秘书长、副秘书长的办公室。再往里走是第一会议室。第一会议室里摆满了带靠背的长条椅,靠背后面还有一个二三十公分的横板,可供后排的人放茶杯或文件。这个会议室好像是为开大会准备的,但由于政协大会往往在人民大礼堂(现在的山西饭店)召开,因此这个会议室很少使用。与第一会议室相比,第二会议室只能容纳二三十人,但内部陈设要好得多。这个会议室的座位是沙发椅,坐上去很舒服,会议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开会时还摆着鲜花,是供委员们开会用的。另外,大院里还有一个第三会议室,在一进大门的东边,归山西省文史馆使用。当时省文史馆也在这个院子办公,就两三个工作人员,一个办公室。每逢文史馆开会,参加者都是些形形色色的老人,给人一种“前朝遗老”的感觉。
绕过第三会议室往里,是省政协的宿舍区。从布局上看,宿舍区在办公区的东面,是一连串独立的院子。我当时才十来岁,听大人们说,省政协的办公区是当年县太爷家眷们住的地方,而如今的宿舍区则是当年县太爷办公的地方。在省政协大院的西面邮电局宿舍,里面有一座破败的假山,我想这大概就是县太爷的后花园吧。县太爷办公的地方有大堂、二堂和三堂。我们住进去以后,大堂早已改成库房和食堂,二堂和三堂改成宿舍。我们家和两位副秘书长住在二堂,冀贡泉和支应麟住在三堂。冀贡泉和支应麟是省政协的驻会副主席,平时不上班,除了开会什么事也没有。三堂一侧的东厢房住着张隽轩,他是省政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即省政协机关的实际负责人。在张隽轩家的对面,住的是90高龄的政协委员池庄。池庄和支应麟都是在那个院子里去世的。他们去世后,灵柩就停在第一会议室,因此这个会议室就更没有人使用了。三堂的西边正好第一会议室,在它们的后面还有一排南房,住着四五位驻会委员,其中有无党派人士武委员和天主教人士曹委员。反右运动以后,山西的“头号大右派”王文光和“二号大右派”梁园东也搬进省政协宿舍,王住了池庄的房子,梁住了曹委员的房子。因为那时候池委员已经去世,曹委员也调到北京,好像是去了全国天主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负责什么工作。
二、晚年的衣食住行
由于我们家住在前院,因此后院的人出出进进,都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在我的印象中,因为夫人身体不好,武委员每天都要戴着墨镜、拄着手杖上街卖菜,在时候还要去酱园巷买些鸡鸭鱼肉。除此之外,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听说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两位将军,而他本人是晋西北的开明绅士。没想到“文革”开始后,红卫兵从档案中发现他竟然是潜伏在政协大院的中共地下党员。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确实让人们大吃一惊。在我看来,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特别好,一个个慈眉善目,不要说经历非凡,对革命有功了,至少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个大院是一个名人荟萃、各显风流的所在。就拿支应麟和冀贡泉来说吧,支老原是冯玉祥手下一员大将。他平时爱穿什么衣服我忘记了,但有一次看到他身穿黄色将校呢制服,脚蹬高筒马靴,威风凛凛地从外面回来,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冀老则总是穿一身不大合体的藏蓝色呢料中山装,显得比较低调。这可能与他是教授出身有关。因此在我的记忆中,这两位老人真是一文一武,对照鲜明。后来,我看到冀老身着长袍的照片,感觉这好像更符合他的身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衣冠服饰”历来就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不仅是争正统的标志,也包含着人们对现实的态度和对自我角色的认同。比如清兵入关时,许多人就为此掉了脑袋。遗憾的是,就连冀贡泉这样一位饱学之士,也要受改朝换代的影响,脱下长袍,改穿流行的中山装。现在回想起来,从衣着穿戴上似乎可以看出两位老人的思想观念与个性特征。
如果说支应麟和冀贡泉已经是对照非常鲜明的话,那么他们的夫人也是反差很大。支老的夫人是小脚女人,而冀老的夫人则是知识女性。当时机关食堂分大灶和小灶,冀老夫妇自己不做饭,每天在食堂吃小灶。支老也吃小灶,但夫人却在家里自己做饭吃。因此机关食堂的小灶只有他们三位。支老吃饭快,吃完就走人,于是饭桌上就留下冀老夫妇。我中午放学回家,经常看到冀老留着银白色的长须,即便吃饭也是浑身儒雅。这时,冀夫人总是坐在他的身旁,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窃窃私语。那种“老来伴”的幸福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与后来相比,20世纪50年代的物价是很低的。大灶每月伙食费五六元,都可以天天有肉吃了。小灶每月30元,就是山珍海昧也花不完。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母亲讲过关于食堂的两件事:一是为请不到高明的厨师而苦恼,二是不知道该为小灶买什么样的原料。这说明两位副主席还是比较挑剔的。后来上面分配了一个志愿军退伍老兵,专门为小灶做饭,再加上思想改造运动接连不断,因此后来就听不到这方面的问题了。
刚搬进政协大院,我还不到十岁。听人们称冀老的夫人为张先生,觉得好生奇怪。心想,大家怎么会把一个老太太称作先生呢?我问父亲这是什么原因,父亲告诉我,所谓先生,是一种尊称,即使是女性也可以使用。后来我才知道,张先生名叫张陶然,这让我想到北京著名的陶然亭。另外,我还听说冀老的小儿子是周恩来的翻译,当时没有电视,资讯也极不发达,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直到基辛格与尼克松访华时,我才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小儿子——冀朝铸的身影。
按照有关规定,政协副主席出门有汽车接送。20世纪50年代,小轿车少得可怜,省政协只有两辆。为了尝一尝坐小轿车的滋味,我与司机混得很熟。他们每次出车,我都想蹭进去过一过坐车的瘾。但由于种种原因,十有八九都被拒绝。特别是支老出门,司机绝对不让我蹭车。有时候司机被我磨得心软,便在冀老出门的时候,让我坐在前面。有一次冀老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待我回答之后他对我说,你父亲读书时是进步学生,很活跃,是学生运动领袖。当时我不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文革”时期,外调人员纷至沓来,我才明白其中含义。在我的眼里,冀老的待遇已经相当高了。后来看到他的儿媳妇汪向同写的《我的丈夫冀朝铸》之后,才知道这远远比不上他过去的生活水平。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冀老在太原市上马街就买了一座很好的院子,家中有七八个仆人,还有汽车库和人力车库。这种生活,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三、早年的有趣故事
过去,我对冀老的生平事迹知之甚少,进入学术圈以后才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冀贡泉,字育堂,号醴亭,1882年(《中国近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误为1892年)生于山西汾阳一个农村教师家庭。他于1905年赴日本留学,获明治大学法学学士学位。1912年回国后,曾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担任主事,当时鲁迅在该司任佥事。民国初年的官阶,分特任、简任、荐任、委任四级。佥事属荐任官,相当于科长,主事属委任宫,相当于科员,可见二人是上下级关系。尽管他们关系很好,但共事的时间却很短暂。
冀贡泉大约是1912年年底或1913年年初返回太原的。在太原,他先后担任山西省法政专门学校校长、山西大学教授兼法科学长、山西省司法厅厅长等职。据《鲁迅日记》记载,1913年4月冀贡泉又到北京,社会教育司的同人曾设宴款待。1914年,鲁迅两次出面为冀贡泉及其友人作保,以后两人还有多次酬酢往来,直到1921年10月冀贡泉再度来京,送鲁迅一瓶汾酒之后,类似交往才在《鲁迅日记》中消失。汾酒是汾阳杏花村的特产,冀是汾阳建昌村人,他们家离杏花村很近,也就是三四十里路程。
另据冀贡泉的学生刘子钦回忆:中原大战前夕,“国民党反蒋派在北京开‘扩大会议’,先生被推为中央委员。他才思敏捷,善于辞令,在当时国民党复杂的派系中……表现了不寻常的处世能力。后因阎冯(阎锡山、冯玉祥)联军失利,先生曾遭通缉”。(《山西文史资料》总第四十四辑,120页)1932年阎锡山复出后,冀贡泉通缉令也随之撤销。同年4月,他被任命为山西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直到1938年2月才被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