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45年8月上甸,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了决战时刻。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8月8日,当美国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时,苏联正式对日本宣战。8月9日,毛泽东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声明,号召“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8月10日,日本政府发出乞降照会,上百万苏联红军开始进入中国东北。同一天,为“迅速扩大解放区,壮大我军”,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苏联参战后准备进占城市及交通要道的指示》。(《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五册,490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与此同时,朱德总司令在两天内连续发布七道命令,要求所属武装部队迅速向东北以及备交通要道进军,收缴敌伪武装,接受日军投降。11日,“国民党中常会和国防最高委员会举行联合紧急会议,讨论日本投降有关问题”;同一天,蒋介石向八路军备部队发出“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的命令。(《中国国民党大事典》,639页,华侨出版社,1993年版)13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议上发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的讲演,指出蒋介石正在磨刀,他“对于人民是寸权必夺,寸利必得”,所以我们也要磨刀,因为“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同一天,毛还为新华社撰写《蒋介石在挑动内战》的评论,斥责蒋介石是民贼独夫,是法西斯头子,并宣布“重庆统帅部,不能代表中国人民和中国真正抗日的军队”。至此,由于现实利益的冲突,再加上历史的恩怨和意识形态的对立,“国共双方为争夺抗日胜利果实”(薄一波语)的内战即将爆发,中国人民经过八年浴血抗战才换来的胜利与和平,也将毁于一旦。
这时候刘少白正在延安。他是6月下旬到的,目的是筹备全国解放区代表大会,因为他是筹委会的常委和纲领起草委员会的委员。日本投降的消息,是王世英告诉他的,为此他兴奋得彻夜难眠,认为抗战胜利,是得道多助的结果。
8月下旬,由于形势有所变化,中共中央发表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承认抗日战争的胜利标志着一个和平建设的时期已经到来,并表示愿意与国民党“长期团结一致,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不久重庆谈判开始,毛泽东在接受英国记者甘贝尔的采访时表示,“自由民主的中国”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它应该通过大选来产生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第二,它将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原则以及罗斯福的“四大自由”;第三,它将在国家独立、团结、统一和基础上与各民主强国进行合作;第四,它将实现军队国家化,并禁止私人拥有军队。此外,毛还说中共将向政府提出一个经济和文化建设的纲领,其中包括实行土地改革和工业化等一系列内容。(《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六册,7页)这些观点自然赢得国内外舆论的一片喝彩。
由于重庆谈判,刘少白滞留在延安迟迟不能回去。1946年春,刘少白找到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表示想回晋绥边区。林对他说:“你先别走,中央考虑如果谈判有些结果,想要你担任立法委员。”林还说,你的组织关系已经通知了周恩来。后来谈判破裂,刘少白出任立法委员的事也就黄了。
五
1946年五六月间,刘少白要离开延安,毛泽东专门接见了他,并与他共进晚餐。席间毛向他传达了“五四指示”的精神,并对他说:“中央决定要实行土改,你回去后将你家的土地全部献给农民,起个带头作用。”于是刘少白当即电告兴县政府要求献地,回到家乡后他又说服弟弟刘象坤,将全部土地以及一处四合院和上百棵树木献了出来。为此,《晋绥日报》在头版头条以《刘副议长及其胞弟向农民献出土地房屋》为题予以报道(刘武雄:《回忆伯父二三事》,《刘少白》,39页)。
中共中央于1946年5月发出的“五四指示”,是一份开展土改运动的文件。土改运动是在“反奸、清算、减租、减息”的基础上进行的,目的是以“耕者有其田”为口号,动员广大农民参军参战,以便夺取全国政权。据薄一波说,经过土地改革,仅仅在晋冀鲁豫边区,“截止1947年6月,(就)有24万翻身农民参军,出现了干部带头、兄弟争先、父母送子、妻子送郎的感人局面;游击队、民兵发展到100余万。数百万民工随军支前,担负起巨大的战争勤务”。(《七十年奋斗与思考》,416~417页,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年版)可见土改运动在内战中所起的巨大作用。
其实,晋西北本来是一个高寒干旱、土地贫瘠、生存条件非常恶劣的地区。除了战争目的之外,土改运动在这里究竟有多大必要,也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据曾经担任中共中央晋绥分局副书记的张稼夫回忆,多年来,在推行“四大动员”、“合理负担”、“减租减息”、“公粮条例”以及一系列增加税收负担的政策之后,许多地主已经是徒有其名了。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上文提到的牛友兰,他早年肄业于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后来是晋西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开办兴县农民银行时,他拿出将近三万元大洋;1940年“四大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粮出粮,有人出入)时,他捐献的资财也最多,就连自己在河西办的纺织厂,也献给了边区政府。有人说仅仅是他捐献的布匹,就装备了八路军的一个团。所以到土改的时候,他因为财产和收入已经降到平均线以下(大概相当于贫下中农吧),所以被定为“免征公粮户”。另一个是郝家坡村的刘佑铭。1936年红军东渡时他就首当其冲,被当做土豪受到沉重打击;后来经过上述一系列运动,到土改的时候他早就破产了:没有土地,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一孔破窑洞里苟且偷生。可就是这么两个人,仍然被当做土改斗争的主要对象。(《庚申忆逝》,108~109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牛友兰的儿子牛荫冠原本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二·九”运动后回山西担任牺牲救国同盟会常委并负责总会的日常工作,晋西事变后又担任晋西北行政公署副主任(主任是续范亭)。按理说他应该对自己的父亲了解最深,但到土改的时候,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为了“大义灭亲”,作为工作组组长的他居然坐在主席台上,让自己的老父亲跪在台下接受群众的批斗。更残忍的是,批斗结束后,他还用铁丝穿了父亲的鼻子(穿牛鼻)游街示众(参见《篱槿堂自叙》,15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一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革命阵营,并且对这个阵营作出巨大贡献的开明绅士,就这样在受尽折磨和侮辱后死于非命。至于刘佑铭,在土改时也背上“化形地主”的恶名。他因为交不起无中生有的所谓“底财”和“浮财”,同样惨死在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之中。
类似的事例在土改中比比皆是。运动中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刑讯逼供、滥杀无辜的现象极为严重。据张稼夫回忆,在极左路线的指导下,“土改的打击面扩大化到异常严重的程度”(《庚申忆逝》,109页),许多地方被定为地主、富农的高达百分之二三十,这些人在“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的恐怖中,其遭遇和命运让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六
话说回来,刘少白返回晋西北后,正赶上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一开始他还不在被斗之列,后来因为别人的事情才引火烧身。原来,李家湾(行署所在地)的地主李韶荣因为交不出“底财”,被关押在县政府内。为了对他进一步施加压力,当局把他的儿子抓了起来,儿子说不知道,又把他十来岁的孙子也抓起来。李家媳妇走投无路,哭哭啼啼找到刘少白,说一人犯法,为什么要让儿孙顶罪?刘认为她说得有理,便直接上书晋绥分局书记李井泉。没想到李见信后大发雷霆,将这封信交给边区公安局长,并在分局党校的讲演中大骂刘少白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捐献土地是假开明,是想收买人心,与牛友兰一路货色(有人说康生在当地的一次土改工作会议上也讲过类似的话。)于是刘少白被武装人员从县城押送回黑峪口村,在1947年9月下旬接受数千人的批斗,并当场被撤销副议长职务。(《刘少白》,20、40页)一个年过花甲的“开明绅士”,为了追求进步,为了共产革命,为了抗日战争,不惜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到头来竟落了这么个下场,别的不说,仅仅是在数干群众面前的那种人格污辱,就让人不寒而栗。
刘少白出事后,在社会上反响强烈,阎锡山的电台报纸也对此事作了报道,说刘少白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做了许多事情,却仍然难逃厄运。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陕西米脂县召开会议,开始纠正“左”的偏向,并批评了晋绥边区在土改中的错误。据说,毛泽东得知刘少白被斗后,对晋绥分局的领导人说,像刘少白这样的人都被你们斗了,那以后还有谁敢跟我们合作?(同上,34页)
尽管毛泽东进行了干预,但是刘的问题并没有顺利解决。刘少白的侄儿说,他的伯父是拿出二十多石小米才被解除监禁的。二十多石小米,以当地“糠菜半年粮”的生活条件和刘少白本人的积蓄来看,是个很难承受的数字。另据刘的儿子刘易成回忆,父亲回来后,他们一家六口被赶了出来,在小山沟里找了一孔破窑洞藏身。为了生存,他与刘纪原一同去背炭,“还没走到煤窑,肚子已饿了,腿也发软”,其困窘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当时易威大概是十五六岁,纪原也就是十二三岁。值得一提的是,刘少白的弟弟刘象坤却没有逃过这一劫,成了土改运动的牺牲品。直到1948年春节过后,晋绥分局派副书记张稼夫亲自找刘少白谈话,让他先回黑峪口老家取得农民的谅解,然后在《晋绥日报》上发布消息,恢复他的副议长职务。
随着内战形势的变化,中共已经准备接管华北政权,并计划于1948年8月召开华北各界代表大会。刘少白本来是这次大会的代表,但是由于李井泉等人从中作梗,使他没有及时收到参加会议的通知,因此当他到达河北平山时,大会已经闭幕。9月中旬,刘少白为自己所受冤屈和党籍等事致信毛泽东,其中有“风蚀残年,浩劫余生,辱蒙伟注,死生赖之,而桑榆已晚,能孝几时”等语。一个多月后,毛回信说:“9月15日大示读悉。我们的工作是有错误的。好在现已一般地纠正,并正在继续纠正中。正如你在五事中第二项所说那样,情形既已明白,则事情好办。你也就可以安心了。大函已转付彭真同志。党籍一事,请与彭真同志商酌。”这让刘受宠若惊,他马上给“敬爱的毛主席同志”又回一信,表示自己“有些孟浪”,原因是只想“直率陈情,而未顾及全面”。今后要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态度,“撇开往事,力追后尘”。(同上,21~22页)
七
1949年9月,刘少白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20世纪50年代初,他担任山西省人民政府委员、山西省政协副主席、山西省监察委员会委员、抗美援朝华北委员会常务委员等职。这时,年近古稀的刘少白曾多次建议要搞好山西的水土保持工作,但一直没有受到重视。据刘易成回忆,当时正在大力宣传解放台湾,他父亲批评省领导(当时的省委书记是赖若愚)说:“一定要解放台湾当然重要,但解放是长期任务;山西省水土流失严重,水土保持既是山西的百年大计,又是当务之急,可是总也不具体落实。”对于如此直率的批评,那些主政者又怎能接受?于是刘少白被免去省政府委员一职,只留下省政协副主席的闲职。
因为我的父亲在山西省政协工作,所以我很早就听说过刘少白这个名字。1956年我们家因为拆迁搬入省政协宿舍后,有幸与刘少白成为邻居。说是邻居,却没有见过几次,原因是他长住北京养病。这让我觉得此人有点神秘。
第二年夏天刘少白回来了。他个子很高,相貌和蔼,面目清癯,穿戴非常朴素。陪他回来的是个漂亮的大姑娘,满口京腔,二十多岁,我以为是他的女儿或孙女,没想到是专职公务员。刘回来后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一切杂事均由公务员代劳,因此没有给我留下更多印象。过了几年,当我在毛选第四卷中看到刘少白的名字时,都不相信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瘦老头子。后来我知道他的女婿是大名鼎鼎的安子文,还以为他是沾了姑爷的光才被毛泽东看中。直到最近,我在太原市南文化宫旧书摊上淘到一本关于刘少白的纪念册,才对他有所了解。
刘少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的。“文革”一开始,他的二女儿被抓,紧接着大女儿刘亚雄和她的儿子刘纪原也被斗被抓。只因为“毛选”四卷中有其大名,他才没有遭受太大冲击。1968年12月,年过八甸的刘少白拄着拐杖,走出家门,喃喃自语地要找毛主席、周总理反映情况,结果晕倒在马路上便再也没有起来。刘少白是含冤而死的,那一年他八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