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流放从这里开始……”
普希金的流放从这里开始,
莱蒙托夫的驱逐被“撤销”。
高地上有宜人的青草气息。
并且只有一次,我偶然看见,
靠近湖畔,在那儿深浅不一的悬铃木树林里徘徊,
在夜晚袭来前等待死亡判决的最后时刻——
塔玛拉永生的爱人
渴望的眼中刺目的明灯。
1927年7月 基斯洛沃茨克
“如果月光的恐惧泛滥……”
如果月光的恐惧泛滥,
整座城市将被吊在一瓶悬挂的毒药里。
没有安然入眠的一丁点希望,
我望穿发绿的阴霾
不见我的童年也不见大海,
不见蝴蝶们的结婚飞行
在雪床之上——白色水仙
在十六岁那年……
但是永恒冻住了你的坟墓之上
古柏们旋转的舞蹈。
1928年10月1日
“我打小挚爱的这座城市……”
我打小挚爱的这座城市,
今天对我似乎是
浪费的遗产
在它十二月的寂静里。
轻易到来的一切,
如此轻易地离去:
燃烧之情,祷告之声,
和第一首诗歌的祝福——
一切飞去像透明的烟,
衰败在镜子深处……
于是一个没有鼻子的小提琴手开始演奏
这无可挽回的一切。
但还是怀着陌生人的好奇,
为每件新奇的事物着迷,
我观看雪橇怎样掠过,
并洗耳恭听我的母语。
然后精神饱满、狂热而健壮,
幸福扇着我的脸庞,
仿佛一位亲爱的老友
和我一起刚刚踏上走廊。
1929年
双行诗
对于我,来自他人的赞美是——灰烬,
来自你,甚至一声责备也是——礼赞。
1931年
“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
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
尘埃——像一线阳光。
像百叶窗——一张年轻女佣的嘴,
黄金——像虚无。
木樨草的花闻起来像水,
像一只苹果——爱。
但是我们曾经学过并且为了这一切
那血闻起来只是像血……
而在虚荣中那罗马代理摄政王
在全体人民面前洗干净他的手,
被不详欢呼的乌合之众怂恿着;
而这苏格兰女王
虚荣地洗净她纤细的手掌上
喷溅的红珠
在这女王回家的阴郁沉闷中……
1934年
最后的干杯(3)
我大醉而归,那是迷失,
向我罪恶的生命,
向我俩都身陷其中的孤独,
并且向着你们的美好未来——
向我被其出卖的双唇,
向死一般的双眸,
向这邪恶的世界
而我们却不被上帝拯救。
1934年
“你们为什么要污染水……”
你们为什么要污染水
并弄脏我的面包?
你们为什么要把最后的自由
变成小偷的贼窝?
因为我没有揶揄的言语
在朋友们悲惨死去之时?
因为我保持真实
对我悲哀的祖国?
随它去吧。没有刽子手和绞刑台
诗人无法在这世界存在
我们一道披散忏悔的头发
手执蜡烛,一路前行,放声哀号。
1935年
诗人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他把自个儿比作马眼,
侧脸一瞥,观察,目击,识别,
于是顷刻间水洼在闪光
仿佛熔化的钻石,结冰的松树。
淡紫色的薄雾在后院休息:
站台,园木,树叶,云朵。
火车头的呼啸声,西瓜皮的咬碎声,
在香香的小孩手套里有一只羞怯的小手。
他发出雷鸣、摩擦声,他拍击着如同海浪
然后突然万籁俱寂——这意味着他
正小心翼翼地前进,穿过这片松林,
如此这般仿佛不想打扰空地轻浅的睡眠。
还意味着他在细数谷粒
用折断的茎秆,这意味着他
已经回到达利亚被诅咒的黑色墓碑,
在某个葬礼之后。
然后再一次,莫斯科疲倦地灼伤这喉咙,
远方,死一般的小钟在敲响……
谁迷失了他距家两步远的路,
在齐腰的积雪中无路可出?
因为他把烟雾比作拉奥孔,
并且赞美墓地上的蒺藜,
因为他以其诗篇的崭新声音
填满世界,回荡在新的太空——
他被奖以永葆童年,
他的慷慨和高瞻远瞩的敏锐在闪光,
整个大地是他继承的遗产,
于是他与天下人一起分享。
1936年1月19日 列宁格勒
沃罗涅日
——致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城市被冻结为一把老虎钳中的固体,
树木、墙壁、积雪,像罩上了玻璃。
滑冰的轨道像在水晶之上,
我乘着被油漆过的雪橇掠过。
而在圣彼得的上空有白杨、乌鸦
有一个淡绿色的圆顶在那儿闪闪发光,
在被灰尘笼罩的太阳下又变得十分暗淡。
英雄们的战场徘徊在我的思想中,
库利科沃的野蛮人的战场。
结冰的白杨树,像为一块烤面包准备的玻璃酒杯,
现在碰杯声,越来越喧响,在空中弥漫。
尽管像是我们的婚礼,人群
举杯狂饮祝我们健康和幸福。
但恐惧和缪斯女神轮流看守
这位流亡诗人被放逐的房间,
于是黑夜全速前进,
对正在来临的黎明一无所知。
1936年3月4日
咒语
穿过高高的铁门,
越过奥克塔沼泽,
通过无法通行的道路,
穿过尚未割除的草地,
穿越黑夜的封锁线
抵达复活节的钟声
不速之客不请自到,
并非我的未婚夫——
来与我共进晚餐。
1936年4月15日
但丁
我美丽的圣乔万尼。
——但丁
甚至在死后他也没有重返
他古老的佛罗伦萨。
对该城,他决绝离去,没有回头,
对他,我要吟诵这首诗歌。
火把、黑夜、最后的拥抱,
在门槛外的远方,是命运的荒野。
他从地狱对她发出诅咒
然而到了天堂还是无法将她忘却——
但是赤裸双足,身穿刚毛衬衣
手执点燃的蜡烛,他没有走过
他的佛罗伦萨——他所挚爱的,
背信弃义,卑鄙下流,他昼思夜想的佛罗伦萨……
1936年8月17日 拉兹里夫
来点儿地理
——致奥西姆·曼德尔施塔姆
不像一座欧洲的首都
带着最美丽的光环——
而是像沉闷地流放到叶尼塞斯克,
像换乘一列火车到赤塔,
到伊希姆,到无水的伊尓吉兹,
到著名的阿特巴萨尔
到前哨斯沃博德内劳改营,
到这腐烂的铺位恶臭的尸体——
因此在这午夜
该城向我展现幽暗的蓝——
该城被第一位诗人赞美,
被我们两个罪人,主要是被你。
1937年
鲍里斯·皮利尼亚克之忆
所有这些你孤身一人能够猜想……
当无眠的黑暗沸腾,
那阳光,那山谷里的百合花挤进来
将刺穿十二月夜晚的阴暗。
于是沿着此路我将走到你面前。
于是你会无忧无虑地开怀大笑。
但是松树林和池塘边的灌木丛
答之以一种奇怪的回声……
哦,如果我正在走向死者,
原谅我,我无法做别的:
我为你而悲伤仿佛为我自己,
并且我羡慕任何一个哭泣者,
在此可怕的时刻他能够哭泣
为这个躺在这黑竹沟深处的人……
但是水分在抵达我双眼之前就被煮沸了,
我的双眼不再清凉。
1938年
书上题词
你给的——是你的。
——绍塔·鲁斯塔韦利
在聋了的废墟下,我字正腔圆地讲演,
从一场雪崩下大声呼喊:
仿佛我正在白色的生石灰里燃烧,
声音低于地下室的电压。
我将模拟又哑又失败的冬天,
快速,靠近,这曾经打开的入口,
但他们会听到我孤独的声音,
并且相信其中会有他们最后的宣判。
20世纪30年代
庆祝
庆祝我们的周年——君不见
今晚,我们第一个冬天的雪夜
再度归来,自每一条道路和每一棵树木——
那钻石般华丽的冬夜。
蒸汽泻在黄色马厩之外,
莫伊卡河沉到大雪之下,
月光的迷离,仿佛它置身于寓言之中,
我们正向着何方前进——我全然不知。
在战神广场上有冰山。
列比亚日亚的疯狂用水晶艺术来展现……
谁的灵魂能够与我的灵魂相比,
如果喜悦和恐惧都在我心里?——
如果你的声音,一只奇妙的鸟儿的叫声,
在我的肩头战栗,在夜里,
于是积雪闪耀出一道银色的光芒,
我被突然射来的光线所温暖,或是被你的话语?
1939年
“我的邻居,出于同情……”
我的邻居,出于同情——送出两个街区以外,
老妇人们,依照习俗——只送到大门口,
而他,曾经与我牵过手的故人,如上所述,
和我一起去我定居的矿山。
他去了,独自一人,站在地面上——
黑色飘满天空,祖国醇厚的泥土,
然后大声地呼唤我,但却没有回响
他,一如从前,我的声音热情依旧。
1940年
致伦敦人
时代用其冷漠的手正在写作
莎士比亚的第二十四部戏剧。
我们自身和客人的可怕盛宴在此,
将更好地阅读哈姆雷特、凯撒大帝和李尔王
在这条河上,在覆盖着铅的沉重中;
更好地——承担,高唱圣歌,高举火把,
朱丽叶,这只鸽子,来到她家族的墓地,
在麦克白渎神的城堡窗子瞥见,
抖若泡沫——雇用杀手和无赖——
但愿不是这一幕,主啊……哦,不是这个……哦,不是……
我们已经没有力气阅读这一幕!
1940年
柳树
还有那树上的枯枝……
——普希金
我生长在多姿多彩的寂静中。
在这年轻世纪的清凉苗圃里。
对我而言,人声并不亲切
但是风声,我能理解。
但是最好的银柳树,
它怡然自得地活着
伴我一生,哭泣的树枝
用梦想煽动我的失眠
真是不可思议!——我比它活得还要长久。
树桩站在那里;其他柳树都在交谈
发出奇怪的声音
在我们的天空下。
但我沉默不语……仿佛死了一个兄弟。
1940年1月18日 列宁格勒
“对于颂歌大军来说……”
对于颂歌大军来说,我毫无用处,
或对于感伤的魅力表演
对我来说,所有的颂歌都不舒服
不是通常的道路。
如果你只是知道垃圾会升值
走向颂歌,寡廉鲜耻,
喜欢栅栏边鲜艳夺目的蒲公英,
像牛蒡,像杂草。
一声愤怒的呼喊,令人振奋的焦油味,
神秘的霉斑在这墙上……
然后写出来一首诗,由衷地轻松、温柔,
坦然面对你们的喜爱和我自己的。
1940年1月
纪念米·阿·布尔加科夫
我的礼物在此,不是玫瑰绽放在你墓前,
不是几支焚香袅袅。
你超然隐居,力保晚节
你气吞山河,蔑视一切。
你痛饮美酒,笑语连篇,
在沉闷的围墙中窒息。
孤独的你把可怕的陌生人放进来,
与孤独的她待在一起。
现在你离去,没人吐露一句话
关于你多灾多难但却无比崇高的生命。
只有我的声音,像一支长笛,将抽泣
在你一片哑然的葬礼盛宴上。
哦,谁敢相信,半疯的我,
我为埋葬过去而悲伤成疾,
我,在文火上燃烧,
失去了一切,忘记了所有,
命中注定要纪念一个人
如此充满力量、意志和光明的发现,
他似乎昨天还在跟我聊天,
掩藏起致命的疼痛的战栗。
1940年3月 列宁格勒 喷泉楼
马雅可夫斯基在1913
你如日中天时我不认识你,
我只记得你暴风雨的黎明。
但也许今天我有这个权利
回想起远去岁月中的某一天。
在你的诗中有着怎样的坚定,
新生的声音蜂拥而来……
你年轻的双手不会躺倒无所事事
你正在搭建强大的脚手架。
你所触及的一切
似乎不再与从前一样。
你所破坏的——已经破坏了,
在每个字里都有一个判决的打击。
孤独并且牢骚满腹,
你不耐烦地催促你的命运向前冲锋,
你知道快乐和自由已经不久,
你将开始你伟大的战斗。
当你面对我们朗诵时,
嗡声四起,响应如潮,犹在耳际,
雨水愤怒地斜睨着它的眼,
你与这城市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但你尚且默默无闻的名字
却像光芒四射到这古板沉闷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以至于今天,珍爱遍及四野,
它或许又要响起了,仿佛一句战斗口号。
1940年3月8日—10日
迟复
我的玉手美人、黑暗公主。
——玛·茨维塔耶娃
隐形人、双重性、开心果,
你隐藏在灌木丛深处,
此君蜷缩在八哥屋里,
此君翩翩飞过死者的十字架,
此君自玛林基纳塔楼哭喊着:
“今天我已回到家。
故土怀抱我
因为发生了什么
深渊吞没我的亲人,
祖屋已被侵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