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与波
母亲,住在云端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
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够上你那里去呢?”
他们答道:“你到地球的边上来,举手向天,就可以被举于云端了。”
“我母亲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怎么能离开她而来呢?”
于是他们微笑浮游而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个更好的游戏,母亲。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只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上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早晨唱歌到晚上;我们前进前进地旅行,也不知我们所经过的是什么地方。”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加入呢?”
他们告诉我说:“来到岸旁,站在那里紧闭你的两眼,你就被带到波上来了。”
我说:“我母亲傍晚的时候,常要我在家里—我怎么能离开她而去呢?”
于是他们微笑,跳舞地滚过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个更好的游戏。
我是波,你是奇异的岸。
我要流滚而进,进,进,带着笑,碎在你的膝上。
没有一个人在世界上知道我们俩在什么地方。
金色花
设如我变了一朵“金色花”,只为了好玩,生在那树的高枝上,笑着在风中摇摆,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母亲,你会认识我么?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静悄悄地开了花瓣儿,看着你作工。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你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的香气,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中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树荫落在你的发与膝上时,我便要投我的小小的影子在你书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影子么?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母亲。”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宫殿在哪里,它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
墙壁是白色的银,屋顶是耀眼的黄金。
皇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宫苑里;她戴的一串珠宝,值得整整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
不过,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宫殿究竟在哪里。
它就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公主躺在远远的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着。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臂上有镯子,她耳上挂着珍珠;她的头发拖到地板上。
当我用我的魔杖点触她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而当她微笑时,珠玉将会从她唇边落下来。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妈妈,她就住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当你要到河里洗澡的时候,你走上屋顶的那座阳台来罢。
我就坐在墙的阴影所聚会的一个角落里。
我只让小猫儿跟我在一起,因为它知道那故事里的理发匠住的地方。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那故事里的理发匠到底住在哪里。
他住的地方,就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玩得怪没劲儿的,所以到你这里来了。这是星期六,是我们的休息日。
放下你的活计,妈妈;坐在靠窗的一边,告诉我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个白天。
凶猛的电光用它的爪子抓着天空。
当乌云在轰轰地响着,天打着雷的时候,我总爱心里带着恐惧爬伏到你的身上。
当大雨倾泻在竹叶子上好几个钟头,而我们的窗户被狂风震得格格发响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和你坐在屋里,妈妈,听你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里,妈妈,在哪一个海洋的岸上,在哪些个山峰的脚下,在哪一个国王的国土里?
田地上没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没有村人在黄昏时走回家的,或妇人在树林里捡拾枯枝而捆载到市场上去的道路。沙地上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色草地,只有一株树,就是那一对聪明的老鸟儿在那里做窝的,那个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
我能够想象得到,就在这样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国王的年轻的儿子,怎样地独自骑着一匹灰色马,走过这个沙漠,去寻找那被囚禁在不可知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宫里的公主。
当雨雾在遥远的天空下降,电光像一阵突然发作的痛楚的痉挛似地闪射的时候,他可记得他的不幸的母亲,为国王所弃,正在扫除牛棚,眼里流着眼泪,当他骑马走过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时候?
看,妈妈,一天还没有完,天色就差不多黑了,那边村庄的路上没有什么旅客了。
牧童早就从牧场上回家了,人们都已从田地里回来,坐在他们草屋的檐下的草席上,眼望着阴沉的云块。
妈妈,我把我所有的书本都放在书架上了—不要叫我现在做功课。
当我长大了,大得像爸爸一样的时候,我将会学到必须学的东西的。
但是,今天你可得告诉我,妈妈,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天
雨云很快地集在森林的黑缨上面。
孩子,你不要出去呀!
湖边的一行棕树,用他们的头向瞑暗的天空打着,敛着双翼的乌鸦们,静悄悄地栖在罗望子的枝上,河的东岸正为乌沉沉的瞑色所侵袭。
我们的牛系在篱上,高声鸣着。
孩子,在这里等,等我先把牛牵进牛栏里去。
许多人都挤在池水泛滥的田间,捉那从泛滥的池中逃出来的鱼儿;雨水成了小河,流过狭弄,好像一个笑着的孩子从他母亲那里跑开,故意要恼她一样。
听呀,有人在浅滩上喊船夫呢。
孩子,天色暝暗了,渡头的摆渡已停了。
天空好像是在滂泥的雨上快跑着;河里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妇人们早已拿了汲满了水的水瓶,从恒河畔匆匆地回家。
夜里用的灯,要预备好了。
孩子,不要出去呀!
到市场去的大道已没有人走,到河边去的小路又是很滑的。风在竹林里咆哮着,挣扎着,好像一只落在网中的野兽。
纸船
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地名在纸船上。
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得到了这纸船,就知道我是谁。
我把园中长的希利花载在这些小船上,希望这些黎明开的花能在夜里平平安安地带到岸上。
我投我的纸船到水里,仰看天空,看见小朵的云正张着满鼓着风的白帆。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游伴把这些船放下来同我的船比赛!
夜来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中夜的星辰下面渐渐地浮泛上去。
“睡之仙人”坐在船里,带着他们满载着梦的篮子。
水手
船夫曼特胡的船只停泊在拉琪根琪码头。
这只船无用地装载着黄麻,无所事事地停泊在那里已经好久了。
只要他肯把他的船借给我,我就给它安装一百只桨,扬起五个或六个或七个布帆来。
我决不把它驾驶到愚蠢的市场上去。
我将航行遍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但是,妈妈,你不要躲在角落里为我哭泣。
我不会像罗摩犍陀罗似的,到森林中去,一去十四年才回来。
我将成为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装满了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将带我的朋友阿细和我作伴,我们要快快乐乐地航行于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我将在绝早的晨光里张帆航行。
中午,你正在池塘里洗澡的时候,我们将在一个陌生的国王的国土上了。
我们将经过特浦尼浅滩,把特潘塔沙漠抛落在我们的后边。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快黑了,我将告诉你我们所见到的一切。
我将越过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对岸
我想走过河的对岸去,
在那边,船只一行儿系在竹杆上;
人们在他们的船上,清早的渡过那边去,犁头置在肩上,去耕耘他们的远处的田;
在那边,牧人们使他们鸣叫着的牛游泳到河旁的牧场上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只留着豺狼在这满长着野草的岛上哀叫。
母亲,如果你不在意,我长成的时候,要做这岸边的渡夫。
他们说有好些奇异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
雨过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茂厚的芦草在岸边四围生长,水鸟生他们的蛋在里面;
竹鸡们,带着他们的跳舞的尾巴印他们细小的足印在整齐的软泥上;
黄昏的时候,长草顶着白花邀月光在他们的波浪上浮游。
母亲,如果你不在意,我长成的时候要做这渡船里的渡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男孩女孩,他们正在沐浴,都要奇怪我。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道:“母亲,我饿了!”
日已完了,影子俯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
我将永不同父亲一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
母亲,如果你不在意,我长成的时候要做这渡船里的渡夫。
花的学校
当雷云在天上轰响着,六月的大雨落下的时候,
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
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的地方突然走出来,在绿草上狂乐地跳着舞。
母亲,我实在以为群花是在地下上学的。
他们关了门上课,如果他们想在散学以前出外游戏,他们的先生是要罚他们站壁角的。
雨一来时,他们便放假了。
树枝在林中互相抵触着,绿叶在狂风里萧萧地响着,雷云拍着大手,花孩子们便在那时候穿了紫的,黄的,白的衣,急急地跑了出来。
你要知道,母亲,他们的家是在天上,在群星所住的地方。
你没有看见他们怎样想着要到那儿去么?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匆忙么?
我自然能够猜得出他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他们也有母亲同我一样。
商人
母亲,我们想象着,你住在家里,我到异邦去旅行。
再想象着,我的船已载了满船的东西,停在码头。
现在,母亲,先慢慢地想着,然后再告诉我,回来的时候要带些什么给你。
母亲,你要一堆一堆的黄金么?
在金河的两岸,田野里全是金色的稻实。
在林荫的路上,黄色花也一朵一朵地落在地。
我要为你把它们全都收拾起来,放在好几百个篮子里。
母亲,你要像秋天的雨点一般大的珍珠么?
我要渡海到珍珠岛的岸上去。
那个地方,在清晨的曙光里,珠子都在草地的野花上颤动,珠子都落在绿草上,珠子都被汹狂的海浪撒在沙滩,成为水花。
我的哥哥呢,我要送他两只有翼的马,会在云端飞着的。
父亲呢,我要带一支有魔力的笔给他,那支笔不要父亲知道,它自己便会写出字来。
你呢,母亲,我一定要把那个值得七个王国的箱子和珠宝送给你。
同情
如果我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你的小孩,亲爱的母亲,当我想吃你的碟中之物时,你要向我说“不”么?
你要拉开我,对我说道,“滚开,你无用的小狗”么?
那么,走罢,母亲,走罢!当你叫唤我的时候,我要永不到你那里去,也永不要你再养活我了。
如果我是一只绿色的小鹦鹉,而不是你的小孩,亲爱的母亲,你要防守我的链子怕我飞走么?
你要对我摇你的手,说道,“怎么样一个不知感恩的贱鸟呀!整日整夜地只啮它的链子”么?
那么,走罢,母亲,走罢,我要跑到树林里去;我将永不再叫你抱我在你的臂里了。
职业
早晨十点钟时,我沿着我们的街巷到学校里去,
每天在这个时候,我都遇见那个小贩,他叫道:“镯子,透明的镯子!”
他不受事务的催促,他随意地走过这条街那条街,他没有一定的地方要去,他又没有一定的时间要回家。
我愿意我是一个小贩,在街上过日子,叫着:“镯子,透明的镯子!”
下午四点钟时,我从学校里回家,
从一家门口,我看见一个园丁在那里掘地。
他用他的锄子,要怎么掘,便怎么掘,他被尘土污了衣裳,他或去晒太阳或是身上湿了,都没有人去骂他。
我愿意我是一个园丁,在花园里掘地,谁也不来阻止我。
天色刚黑时,母亲送我上床,
从开着的窗口,我能看见更夫在街上走来走去。
街上又黑又冷清,路灯立在那里,像一个头上生着一只红眼睛的巨人。
更夫摇着他的提灯,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也随在他身旁走着,他一生没有上床去过。
我愿意我是一个更夫,整夜在街上走,提了灯去追逐影子。
长者
母亲,你的孩子是很傻的,她竟是这样的一个呆孩子!
她不知道街上的灯和天上的星的分别。
当我们游戏着,把小石当做食物时,她便以为它们真是吃的东西,竟想放进嘴里去。
当我翻开一本书,放在她面前,要她读a,b,c,她却用手把书页撕了,无端快活地叫起来,这就是你的孩子读书的样子。
当我生气地对她摇头,骂着她,叫她玩皮时,她却笑着,以为很有趣。
谁都知道父亲不在家,但如我高声戏叫一声“父亲”,她便要高兴地四面望着,以为父亲真是在近处。
当我把洗衣人带来载衣服回去的驴子当做学生,我警告她说,我是先生,她却无故地叫起我哥哥来。
你的孩子要捉住月亮。她是这样的可笑;她把Ganesh 叫做Gnush。
母亲,你的孩子是很傻的,她竟是这样的一个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