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人
我是细小的,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到了我像父亲一样老时,便要变大了。
我的先生要是走来说道:“时候晚了,把你的石板,你的书拿来。”
我便要告诉你道:“你不知道我已是同父亲一样大了么?我决不再学什么功课了。”
我的先生便将惊异地说道:“他读书不读书可以随便,因为他是大人了。”
我将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众人拥挤的市场里去。
我的叔父要是跑过来说:“你要失路了,我的孩子;让我带了你去罢。”
我便要回答道:“你没有看见么,叔父,我已是同父亲一样大了。我决定要独自一个人到市场里去。”
叔父便将说道:“是的,他随便要到哪里去都可以,因为他是大人了。”
当我正把钱给我乳娘时,母亲便要从浴室中出来,因为我是知道怎样用我的钥匙去开银箱的。
母亲将要说道:“你做什么呀,坏孩子?”
我便要告诉她道:“母亲,你不知道,我已是同父亲一样大了,我必须给钱给乳娘。”
母亲便将自语道:“他可以随便把钱给他所喜欢给的人,因为他是大人了。”
当十月里放假的时候,父亲将要回家,他以为我还是一个孩子,还为我从城里带了小鞋子,小绸衫来。
我便要说道:“父亲,把这些东西给了哥哥罢,因为我已是同你一样大了。”
父亲便将想了一想,说道:“他可以随便去买他自己穿的衣裳,因为他是大人了。”
十二点钟
妈妈,我真想现在不做功课了。我整个早晨都在念书呢。
你说,现在还不过是十二点钟。假定不会晚过十二点罢;难道你不能把不过是十二点钟想象成下午么?
我能够容容易易地想象:现在太阳已经到了那片稻田的边缘上了,老态龙钟的渔婆正在池边采撷香草做她的晚餐。
我闭上了眼就能够想到,马塔尔树下的阴影是更深黑了,池塘里的水看来黑得发亮。
假如十二点钟能够在黑夜里来到,为什么黑夜不能在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到呢?
著作家
你说父亲写了许多书,但我却不懂他所写的是什么。
他整个黄昏把书读给你听,但是你真能懂得他的意义么?
母亲,你讲给我们的故事,真是好听呀!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能写像那样的书呢?
难道他始终没有从他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见过巨人和神仙和公主的故事么?
还是已把他们全忘记了?
常常的,当他要沐浴时,总是耽搁着,你总要走去叫他一百多次。
你总要等候着,把他的菜温着等他,但他忘了,还尽管写下去。
父亲常常以著书为游戏。
如果我一走进父亲房里去游戏,你就要来叫道:“真是一个坏孩子!”
如果我轻轻地响了一下,你就要说:“你没有看见你父亲正在工作么?”
常常地写了又写,有什么趣味呢?
当我拿起父亲的笔或铅笔,像他一模一样地在他书上写着,—a,b,c,d,e,f,g,h,i,—那时你为什么阻拦着我写呢,母亲?
父亲写时,你却不说一句话。
当我父亲耗费了那许多纸时,母亲,你似乎全不在意。
如果我只取了一张纸去做一只船,你却要说:“孩子,你真是淘气!”
你对于父亲拿黑点子涂满了纸的两面,污损了许多许多张纸,你心里以为怎样呢?
恶邮差
你为什么坐在那边地板上不言不动的,告诉我呀,亲爱的母亲?
雨从开着的窗口打进来了,你身上全湿了,你却不管。
你听见钟已打了四下么?正是哥哥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神色这样不对?
你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在他袋里带了许多的信来,几乎镇里的每个人都分送到了。
只有,只有父亲的信,他要藏起来给他自己读。我敢决定这个邮差是个坏人。
但是不要因此不乐呀,亲爱的母亲。
明天是邻村市集的日子。你叫女仆去买些笔与纸来。
我自己会写一切父亲所写的信;使你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我要从A字一直写到K字。
但是,母亲,你为什么笑呢?
你不相信我能写得同父亲一样好!
但是我将用心画纸格,把所有的字母都大大地美丽地写出来。
当我写好了时,你以为我也像父亲那样傻,把它投入可怕的邮差的袋中么?
我立刻就自己送来给你,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帮助你读。
我知道那邮差是不肯把真正的好信送给你的。
英雄
妈妈,让我们想象我们正在旅行,经过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国土。
你坐在一顶轿子里,我骑着一匹红马,在你旁边跑着。
是黄昏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约拉地希的荒地疲乏而灰暗地展开在我们面前,大地是凄凉而荒芜的。
你害怕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
我对你说道:“妈妈,不要害怕。”
草地上刺蓬蓬地长着针尖似的草,一条狭而崎岖的小道通过这块草地。
在这片广大的地面上看不见一只牛;它们已经回到它们村里的牛棚去了。
天色黑了下来,大地和天空都显得朦朦胧胧的,而我们不能说出我们正走向什么所在。
突然间,你叫我,悄悄地问我:“靠近河岸的是什么火光呀?”
正在那个时候,一阵可怕的呐喊声爆发了,好些人影子向我们跑过来。
你蹲坐在你的轿子里,嘴里反复地祷念着神的名字。
轿夫们怕得发抖,躲藏在荆棘丛中。
我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妈妈,有我在这里。”
他们手里执着长棒,头发披散着,越走越近了。
我喊道:“要当心!你们这些坏蛋!再向前走一步,你们就要送命了。”
他们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呐喊声,向前冲过来。
你抓住我的手,说道:“好孩子,看在上天面上,躲开他们罢。”
我说道:“妈妈,你瞧我的。”
于是我刺策着我的马匹,猛奔过去,我的剑和盾彼此碰着作响。
这一场战斗是那么激烈,妈妈,如果你从轿子里看得见的话,你一定会发冷战的。
他们之中,许多人逃走了,还有好些人被砍杀了。
我知道你那时独自坐在那里,心里正在想着,你的孩子这时候一定已经死了。
但是我跑到你的跟前,浑身溅满了鲜血,说道:“妈妈,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从轿子里走出来,吻着我,把我搂在你的心头,你自言自语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我的孩子护送我,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千件无聊的事天天在发生,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不能够偶然实现呢?
这很像一本书里的一个故事。
我的哥哥要说道:“这是可能的事么?我老是在想,他是那么嫩弱呢!”
我们村里的人们都要惊讶地说:“这孩子正和他妈妈在一起,这不是很幸运么?”
告别
是我走的时候了,母亲;我走了。
当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母亲,我走了。
我要变成一股清风抚摸着你,我要变成水中的小波,当你浴时把你吻了又吻。
大风之夜,当雨点在树叶中淅沥时,你在床上,会听见我的微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偕了它一同闪进了。
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着你的孩子到了深夜,我便要从群星里向你唱道:“睡呀,母亲,睡呀。”
我要坐在照澈各处的月光上,偷到你的床上,乘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眼皮的小孔中,钻到你睡眠的深处;当你醒起来吃惊地四看时,我便如闪耀的萤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
当普耶大祭日,邻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介在你心头震荡。
亲爱的阿姨带了普耶礼来,问道:“我的孩子在那里呢,姊姊?”母亲,你要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人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
追唤
她走的时候,夜间黑漆漆的,他们都睡了。
现在,夜间也是黑漆漆的,我唤她道:“回来,我爱;世界都在沉睡;当群星互相凝视的时候,你来一会儿是没有人知道的。”
她走的时候,树木刚在萌芽,春光正幼。
现在花盛开了,我唤道:“回来,我爱。孩子们漫不经心地游戏,把花聚了一块,又把它们散开了。你如走来,拿一朵小花去,没有人会觉得失了它的。”
他们常常游戏的,还在那里游戏,生命如此的浪费。
我静听他们的空谈,便唤道:“回来,我爱,母亲的心里,充满着爱,你如走来,仅从她那里接了一个吻,没有人会妒忌的。”
第一次的茉莉
呵,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
我似乎忆起我第一次双手满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
我喜欢那日光,那天空,那绿色的大地;
我听见那河水淙净的流声,在黑漆的中夜里传过来;
我看见那秋天的夕阳,在荒野的路角,映照在我的身上,如新妇揭起她的面网迎接她的爱人。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还感着甜蜜的回忆。
我生平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在宴会的晚上,我跟了说笑话的人而大笑。
在灰暗的雨晨,我吟哦着许多飘逸的诗篇。
我头上戴过爱人手织的夜晚的醉花的花圈。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还感着甜蜜的回忆。
榕树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榕树,你可会忘记了那孩子,那像巢于你的枝上又离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他怎样坐在窗内,诧望着你伸在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
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瓶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金丝的缎布机上穿来穿去。
两只鸭子旁着芦苇边游着,在它们的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他想做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杈中;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像那两只鸭,在芦苇与荫影中间游来游去。
祝福
祝福这个小心灵,这个洁白的灵魂,他为我们的大地,赢得了天的接吻。
他爱日光,他爱见他母亲的脸。
他没有学别人之侮蔑尘土,以寻求黄金。
紧抱他在你心里,祝福他。
他已来到这个歧路百出的地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样要从群众中选出你来,来到你的门前,握着你的手,访问他的路程。
他笑着,谈着,跟着你走,心里没有一点儿疑惑。
保守着他的信任,引导他到正路,祝福他。
把你的手摆在头上,祈求着:底下的波涛虽恶,然而从上面来的风,会吹拂来,而吸饱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在你的忙碌里,不要忘了他,让他来到你的心里,并且祝福他。
赠品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我的孩子,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隔离了,我们的爱也将被忘记。
但我却没有那样傻,希望我能用我的赠品来买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是青春,你的道路也长着呢,你一口气饮了我们带给你的爱,便回身离开我们跑了。
你有你的游戏,有你的游伴。如果你没有时间同我们游戏,如果你想不到我们,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们呢,自然的,在老年时,会有许多闲暇的时间,去数那过去的日子,把我们手里永久失了的东西,在心里抚摸着。
河流唱着歌很快地流去,冲破所有的堤防。但是山峰却停留着,记念着,含情送了她去。
我的歌
我的小孩呀,我这一只歌将扬起它的乐声围绕你的身旁,好像那爱的热恋的手臂一样。我这一只歌将接触着你的前额,好像那祝福的接吻一样。
当你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它将坐在你的身边,在你耳旁微语,当你在人群中的时候,它将远远的围着你保护着你。
我的歌又好像一双属于你梦境的羽翼,它将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上去。
当黑夜覆盖在你路上的时候,它又像那照临在你头上的忠实的星光一样。
我的歌又将坐在你眼睛的瞳人里,将你的视线带入万物的心里。
我的歌声虽因死而沉寂,但是我的歌仍将从你活泼泼的心中唱将出来。
孩提之天使
他们喧哗争斗,他们怀疑失望,他们辩论而不知结果。
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
当他们贪望妒忌的时候,是残忍的;他们的话,好像藏着的刀,渴欲饮血。
我的孩子,去,去立在他们黑漆漆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堕在他们上面,好像那傍晚的慈善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我的孩子,让他们看你的脸,因此能够知道一切事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此使他们相爱。
来,坐在“无限”的底上,我的孩子,在朝阳出时,开放而抬起你的心像一朵开着的花,在夕阳落时,低下你的头,沉默地完成了日间之崇拜。
最后的契约
早晨,我在石铺的路上走时,我叫道:“来雇我。”
皇帝坐着马车,手里拿着剑走来。
他拿住我的手,说道:“我要用权力来雇你。”
但是他的权力算不了什么,他坐着马车走了。
正午炎热的时候,家家的门都闭着。
我沿着屈曲的小道走去。
一个老人带着一袋金钱走出来。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我要用金钱来雇你。”
他一个一个地称量他的钱,但我却转身离去了。
黄昏的时候,花园的篱上满开着花。
美人走出来,说道:“我要用微笑来雇你。”
她的微笑灰白了,融化成眼泪了,她孤寂地回身走进黑暗里去。
太阳照耀在沙土上,海波刚愎地碎开了。
一个小孩坐在那里,拿贝壳做游戏。
他抬起头来,好像认识我似的,说道:“我雇你不用什么东西。”
这个小孩的游戏中的买卖,使我从此以后,成了一个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