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鸦片或鸦片贸易并不是见不得人的内容,相反,它甚至经常作为报道的标题出现。
1839年8月9日,鸦片战争爆发前夕,《悉尼先驱报》就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鸦片在冒烟》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一位名叫贾斯蒂夏(Justitia,罗马神话中的“正义女神”,很可能是笔名)的读者写给报社编辑部的。她写道:
我写这封信的首要目的是要表明,从一个抽象的角度看,中国的皇帝采取的一切步骤都被证明是正当的。很明显,他受到最仁慈的感情的驱动,为他的同胞谋福祉。我衷心地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这块殖民地(指澳大利亚)将采取同样果断的措施禁止可恶的饮朗姆酒的行为。基督教国度(a Christian Country)中的饮朗姆酒的行为远不如异教徒国度(a Heathen Land)中的吸食鸦片的行为情有可原。
贾斯蒂夏显然对中国禁烟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她写道,在1796年之前,中国允许鸦片进口,并对其进口征收关税。有鉴于其恶果,鸦片在那一年被禁。有命令说,那些被发现吸食鸦片罪行的人,将被戴上枷具并受杖刑,而贩卖及走私鸦片的将被流放或者处死。
在她看来,英国商人在中国从事鸦片贸易的唯一诱因就是盈利,而利润是如此的可观,以至于欲罢不能,越来越渴望从中获利:“对他们来说,盈利不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是目的本身。他们没有考虑鸦片贸易会带来人口萎缩的结果,当然,即便他们考虑到了,这种贸易带来的影响可能同样可怕。事实让我们相信这个道理。”
这篇文章表明,西方人对鸦片的毒害了解得十分透彻:“吸食鸦片的习惯一旦形成,就会逐渐变得根深蒂固,越来越难以戒除,直到最后,突然剥夺这种恶习会必定导致死亡。”贾斯蒂夏如此描述瘾君子们的悲惨人生:
他们抵制诱惑的能力不那么强,身心虚弱,没有能力维持一贯微薄的薪水,终有一天,烟瘾再犯而买不起鸦片时,只能撒手归西。有的人会在鸦片馆门前上吊,而铁石心肠的老板已经榨取了他们的一切,不会让他们再进门。有的人会被愤怒的亲属或者无情的债主关在自己的住所之外,最终死在街道上,没人同情他们。
但是,贾斯蒂夏似乎不太愿意相信鸦片商们了解这些情况,或者说,她仍然愿意相信鸦片商们还有一些良知。她写道:“如果富有的鸦片商人能亲眼看到这些悲惨的场景,他可能会了解他可怜的顾客如何终结他们的人生。而且,在成千上万的例子面前,如果他会结束自己的投机生意就好了!”
贾斯蒂夏提供的数据说明了鸦片走私的情况在1816年至1836年间的中国有多么严重。根据她的数据,1816年,中国消费鸦片3,210箱,价值365.7万英镑;1825年,消费鸦片9,621箱,价值760.8万英镑;1832年,消费鸦片23,670箱,价值1533.8万英镑;1836年,消费鸦片77,111箱,价值达到1790.4万英镑。
贾斯蒂夏的数据与英国首相罗伯特·皮尔在1842年7月收到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数据出入不大。根据这份报告,从1799年到1816年,中国年均进口鸦片不超过3,000箱,在1821-1822年间为4,628箱,在1825-1826年间为9,621箱,1832-1833年间为21,279箱。但是,报告中有关1836年的数据则与贾斯蒂夏的不同,为26,200箱。根据这份报告的数据,1839年,中国进口鸦片的数量超过3万箱。
无论是根据贾斯蒂夏的数据,还是根据皮尔爵士的数据,在1816年至1832年间,鸦片的销量增长了8倍,而每箱鸦片的价格却大幅下降:在1816年,每箱鸦片的价格约为1140英镑,而到了1832年,每箱鸦片的价格降到了647英镑左右。
之所以会出现这两个现象,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嘉庆帝禁止在国内种植鸦片的旨意,刺激了国外的鸦片种植,提升了鸦片商往中国贩运鸦片的兴趣;其二,除了传统的产于孟加拉的巴特那鸦片(Patna opium),大量产于印度中西部地区的马尔瓦鸦片(Malwa opium)进入了市场;其三,1834年,东印度公司贸易垄断权结束,许多私营走私公司涌入市场。
因为对华贸易十分有利可图,很多英国商人和公司一直在抱怨东印度公司的垄断,他们成功地让政府和议员们相信,结束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垄断,对华贸易带来的好处非但不会减少,而且会大大增加。
1833年8月28日,在英国首相查尔斯·格雷的努力下,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正式结束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垄断权。这项法案的生效日期是1834年4月21日。在外交大臣帕默斯顿勋爵的力荐下,1833年12月9日,律劳卑勋爵被任命为第一任驻华商务监督。而驻华商务监督负有如下职责:
以贸易为宗旨,看管并保护居住在中国的英国国民的利益;在权限范围内向他们提供建议、信息和帮助,以使他们的商业交易行为安全并且成功;尽力保护他们在中国设立的所有合法事业得以和平经营。
此后,作为英国政府的代表,商务监督开始主管英国的对华贸易。与东印度公司高管不同,驻华商务监督有权指挥驻广州的海军。东印度公司的唯一目的是贸易,而商务监督则还需要捍卫英国的国家荣誉。因此,以前可以在东印度公司内部消化的冲突,比如“海王星号事件”等,此后都将上升到外交关系层面。
因为英国驻华商务监督有保护与中国有贸易关系的英国商人的职责,我们不难想象,无论是出于眼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考虑,这些商人都会在与商务监督的交往过程中,极力建议他打开中国的门户,如果不能通过和平的方式,就通过武力的方式——这些商人对中国的军备情况知之甚深。因此,东印度公司贸易垄断权的结束,不仅带来了更多的鸦片,也带来了更多的冲突,这些冲突最终演化成为一场战争。
贾斯蒂夏对在广州的清朝官员的描述,有助于我们理解鸦片禁而不止的原因:
广州以及沿海其他地方的清朝官员都是鸦片吸食者。给海关大楼的官员送一箱鸦片,就足以贿赂他们同意卸一整船货。直到北京派出了一位特使,并且得到称职的官员们的支持,中国的皇帝才能做一切有效的事情,并几乎彻底结束这种邪恶的买卖(infernal traffic)。
《新西兰殖民者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则如此写道:“中国当局表面上禁止鸦片的进口和吸食,但从未采取任何决定性的措施去终结鸦片贸易。相反,中国各级官员都鼓励这种交易并从每箱鸦片中得到一定比例的抽成,虽然他们有时会发布公告表示反对鸦片贸易。”
西方人试图从文化的角度解释在东方大行其道的吸食鸦片的恶俗。我们很难判断这种解释是对鸦片贸易进行的辩护,还是纯粹的学术探讨。1840年12月1日,澳大利亚霍巴特市的《快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写道:
从土耳其到中国,鸦片的使用几乎是普遍的……鸦片的使用似乎与东方人的习惯相一致。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交际的乐趣,宁可选择独醉也不愿意大家一起畅饮……土耳其与中国使用鸦片的方式有些不同。土耳其的方式是吞食一定数量的鸦片药丸……中国的方式则是先将鸦片放入水中熬煮,然后提炼、晾干,再放入烟管中,就像我们吸烟一样。
这篇文章还试图让人相信,吸食鸦片就像饮酒一样,只要不过量,对身体不会有太大伤害,有些人甚至大量吸食鸦片也不会有事:
有人谈到过一个土耳其人的例子,他每天喝30杯咖啡,抽60管烟草,吸食3打兰鸦片,而他的固体食物只有4盎司的米饭。琼斯博士(Dr。Jones)在他写的《揭开鸦片的奥秘》一书中说,他知道在英格兰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每天都习惯吸食2~6打兰鸦片,他还听说有个人一天要吸食2盎司鸦片,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未被超越的记录。
这篇文章表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已完全认识到鸦片的危害:
清朝政府充分认识到鸦片贸易的巨大危害……不同的官员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入讨论,他们对所有这些事实都了然于胸……他们的伦理学家著述反对它,它成为了画家们的题材。《中国丛报》刊登了一位中国画家画的系列画,这些画作展示了吸食鸦片者从健康走向贫穷和死亡的过程。这些作品中的想法以及绘画方式与荷加斯的《堕落的过程》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