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孩子露出困惑的神色,猫又飞快地补上一句:“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有烤秋刀鱼的地方啦。”
“烤秋刀鱼?”
“嗯。烤得酥脆的鱼肉,淋上清凉的柠檬汁,真是人间最大的美味。”猫一脸幸福。
……烤秋刀鱼,孩子好像忆起了什么,是厨房里奶奶忙碌的身影。鸡蛋、面粉和清水搅拌成面糊,在油锅里摊成薄薄的饼,奶奶用锅铲在饼的边缘铲一铲,捏住卷起的部分麻利地一掀,呼起的温厚热气满是蛋的香味。把摊好的饼取到盘子里,切成略宽的长条,下到烫着肉片、香菇、胡萝卜丝和白菜的汤里,就是孩子最爱吃的蛋燕了。
一整碗热腾腾的汤,厚韧的蛋饼面条,新鲜可口的配料……孩子想起了这些味道。还有奶奶酿的红酒,棕色的液体倒入小瓷杯,爷爷在晚饭前总要抿上几口。一次,菜还没端上来,爷爷斟好了酒。孩子就用筷子尖蘸了点儿含进嘴里,只尝出了点儿微涩的滋味,却从喉头一下子暖到了胃里。他不知不觉又蘸了几口,就配着饭吃了。饭没吃完,孩子就醉倒了。
不只是这些。孩子又记起了“鼎边糊”,这曾是他最喜欢的早餐。熬着汤的大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蚌肉、紫菜、金针菇和葱条。用切出横面的生地瓜蘸上油,在锅边扫上一整圈,再飞快地涂上一圈米糊。把米糊铲下来落进汤里,就是一锅好滋味的鼎边糊了。再配上海蛎饼……孩子没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了和刚刚那只猫一样的表情。
还有贴在大缸内壁烘烤的葱饼,用猪肉打成皮的肉燕,以及酸甜美味的柿饼、李干、橄榄……真想再尝一尝啊。
有好些东西,都是一个人带孩子去集市里尝到的。是什么人呢……他兀地想起了一只手的握感。温暖的、柔软的手,可以把他的小手安稳地拢在手心。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孩子看着自己的手。讲故事的人也曾牢牢牵过,可那时,孩子已经忘了触摸的感觉。
指尖微微发痒,像在触摸一件粗糙的事物。是石像,孩子看到了,在公园里,古塔前的两尊永远静默的石像。爷爷说过的话沉在耳际,他说:“这样的塔全国只有两座——塔前的石像是文官而非武官。”那时的孩子还不懂这些,他只记得,让爷爷牵过自己的手,带撒欢儿了一整天的他回家。爷爷的手热得有点儿发烫,似粗老的树皮,紧紧箍在手腕,不舒服,却让孩子感到了长久的踏实与安稳。
手指触到新鲜柔韧的树枝,像个“丫”字,是爸爸给他做的桃枝弹弓。用弹弓击碎了不少玻璃瓶子,却从来打不下一只麻雀。瞄准麻雀的瞬间,心间总会莫名颤动——连带手中的石子偏离了方向——却是让孩子感到安心的颤动。
仅仅是手指吗……蓦地,一个怀抱的温暖像一团最柔软的云,将孩子搂住了。闭上眼睛感受,好暖和,这样的感觉只在很久以前有过。落在鼻尖的馨香,拥在身边的温暖,以及安静踏实的心跳,都是曾有过的安然。可是睁开眼睛,这份安然便像指缝间的流水,逝去无踪,只留下无力挽回的委屈、懊恼,与怅然的无奈感伤。
声音哽在喉咙,鼻子一酸,孩子很想放声大哭。
他觉得,被讲故事的人带走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走过这样漫长的路,只为了见到这个人,只为了前往她所在的地方。他多么想见到她、听见她,让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觅回这些年他失去的全部温暖、全部爱。
孩子揉一揉浸着泪水的眼睛,仰起脸,倏然望见,在路的尽头,一座古朽老旧的木屋子,一个女人静静地候在门前,微笑着,等他走近。孩子走近了,女人牵过他的手。温暖的触觉由手中蔓延,孩子的心像是晨风拂动花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弥漫胸口的安然似血液汩汩流过全身。孩子看着女人的眼睛,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试着张了张嘴,发出人生的第一个音:“妈妈……”
“又听故事去了?”妈妈笑眯眯地揉揉孩子的头发,“吃饭了。”
她牵着孩子,穿过门,走进屋里。屋子里柔黄色的灯光亮起,晃悠悠地荡开一片温暖。木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白豆腐在热汤里滚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都在。就好像置身一个完整的梦中,就好像他从未离开。孩子在桌边他的位置上坐好,挨了奶奶一句晚归的斥责,贪恋地享受属于亲人间的温情与安逸。
最后一棵皂角树
文 /张谋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大脑沟回能储藏多少东西。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我就开始往沟回里填充。那是最初的一些影像,有些模糊,有些迷离,但却是最真实的。当我回忆起那些亦真亦幻的往事时,觉得温暖,又觉得失落。当大地上的一切不断变化,当一切只存在于过去,只有在记忆的源头才能打捞起生命最初的悸动。
我确定在村口的那个老碾盘的位置上,曾存活着一棵皂角树,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记忆里复苏着一个古老的场景,我曾经双手捧着一个皂角子,下到边上的水渠里,把它折断,揉搓出泡沫。那像是扁豆的放大体一样的东西,沾上些水,拿在手掌心冰凉冰凉的,光滑得像一截蛇一样的触感。在我没有留意间,那棵皂角树便消失了,如同时光悄悄地从我身边流逝……
一棵老去的皂角树,在长出皂角子的季节,显得精力旺盛。树下站着的孩子抬头看着满树的皂角子,就像抬头仰望一弯弯新月。那时候的我还太小,我心里多么渴望得到一个皂角子,但我够不着,我不能像其他大些的孩子一样拿竹竿把皂角子夹下来,我只能站在树下默默期待。我知道皂角树边上围满了村子里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妇女,有小伙子,大多时候是小伙子们把皂角子夹下来。我不知道我从哪里幸运地得到一个,我捧着它,如获至宝。那种冰凉的从手心传到心里的温度,一直湿润,浸透着记忆。等我长大一些后,却没有了皂角树。村子里、周边的土地上,存活着许许多多的树,但我再也没有找到一棵长着皂角的树。由此,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棵存活在村庄里、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皂角树。
皂角树肯定是老死的。我不相信村子里的人会狠心砍倒它,大家都是那么喜欢它。女人们用皂角的泡沫洗衣服,孩童拿在手里就是一个可爱的玩具。皂角树上还挂着一个铃铛,有根绳子从树上垂下来,悬在半空。小孩子们的个头是够不着的,只有大人们才够得到。那个铃铛的意义可不一般,它一响,村子的人们都会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往村口张望,看是出什么事了。一般只有村长有资格拉响这个铃铛,要不就是村长让别人替他拉的。别人要是私自拉了,会被村长骂的,村子里其他人也会埋怨。铃铛一般是在午饭后,或者晚饭后被拉响,村子里的人们刚吃饱了饭,都聚集在村口的皂角树下,听村长讲话。老人们蹲在粪堆边上,抽着旱烟袋,年轻人站得相对远些,只有家里的主心骨靠前些,坐着或站着。拿凳子坐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就地取材,到旁边的沟渠边上搬块石头往上面一坐,要不干脆跑到不远处的麦草垛上撕扯几把麦草,往地上一摊,席地而坐。
有的人对开会没有兴趣,扛着锄头从边上经过,嘴里嘀咕着:“净说些没用的,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地里刨几个红薯实在。”在众人惊奇的眼神里,沿着乡间小路慢慢消失在田间地头。村长说着一些国家的新政策,下面的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起哄,有人争执,孩子们夹杂在大人们中间跑来跑去玩耍,只觉得好玩。皂角树站立着,默不作声,午后,帮大家挡挡炙热的日头;傍晚,帮大家顶着冷风。春来秋去,皂角树立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老了。村长也老了,一代人相继老去,一些年轻人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一些孩子变成了年轻人,又有一些孩子跑在大人们中间。皂角树屹立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村子里最年长的老者也说不上来。皂角树站累了,终于在某一天枯萎,挂在上面的那个铃铛也再不会响起,只能在几十年前的风中寻觅它的声响,深远、悠长、古老。
皂角树也曾风华正茂,舒展着身子,把枝杈伸向天际,把皂角藏进臂弯。远远望去,像一个大蘑菇。村口,那是最显山露水的位置。夏日里,村子里的人聚集在下面乘凉,有些年轻人在下面下象棋,两军对垒,杀得地动山摇;下雨时,从田间地头往家里赶的人都跑到树下躲雨,那是一个安逸的所在。我不知道皂角树消失以后,有多少人会想起它?在那块土地上,又会生长出什么呢?皂角树的消失,在很多年以前也许是种暗喻,预示着更多树的命运。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生长在村庄周围的树,开始渐次消失,皂角树仅仅只是个开始。
我对皂角树的记忆还仅限于此,但我对后来消失的一些树却能从头说到尾,比如桑树、软枣树、冬桃树、拐枣树……对于至今还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树种,我想也已经为数不多,或者也已然成为最后一棵,只是不为我所知而已。当有一个孩童和我一样,只经历最后一棵,我想,他会和我一样,在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因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比我小的孩子,他们一定不会知道这块土地上曾经生长过一种树叫皂角树,他们只能从老人们口中听说,去猜想,或者从书本上了解到。他们不可能亲眼看到,也不能伸出手触摸得到。对于他们,皂角树已然成为翻过去的历史。我庆幸自己跟在了皂角树最后消失在这块土地的尾巴尖上。这残存的一丁点儿记忆,成为我对于一个村庄、一块土地最原始的印记,也将成为我打开村庄历史的钥匙与密码,所有的一切记忆都将从这里复苏。
恍恍惚惚的梦里,一只老鸦飞上了皂角树,在枝头哀叫着,老鸦落过的皂角树上,皂角子遍体鳞伤。老鸦飞在这块土地上空,它从上面看得最清楚、真切。这是最后的哀叫,也是最古老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