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山之巅,高处不胜寒
宝剑刺穿王冠
强力意志能够穿透世间一切
风属性的剑代表思辨
会思考我是谁
从哪儿来向哪儿去的终极问题
然而思辨的意志过剩
成为自我怀疑
刺痛的许是灵魂本身
旧城:
绽开的罂粟
文 /李达伟
*1
在县城读书那几年,我被青春期的孤独、迷惘与虚空折磨,在时间的不断累积面前,它们开始在思想深处异化加深。当把那段时间分割成一个又一个镜头后,我才发现每个镜头里都有灰暗的冷色调。人事的层叠覆盖超出了想象,一些物事甚至容易混淆。当音乐介入后,那些镜头不再静止,有了流动的意味。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在那片旧城里到处游走,漫无目的,像一尾鱼。那时我最喜欢的歌手是黄家驹,我喜欢那样的摇滚精神。我在那片旧城里,到处搜集黄家驹的歌曲,近乎迷狂。
初二那年,我十四岁,住在表哥家。我经常把随身听藏掖在被子里。那时不了解表哥,我很怕他,怕他会把听音乐当成不务正业。十四岁以前,我在县一中住宿,相对自由。那时我胆大,随身听时刻带在身边,甚至上课也偷偷听过,用一只耳朵听,用另一只耳朵听课,结果可想而知,成绩一塌糊涂。但我无法拒绝音乐,那时音乐在我身上起到的作用是双重的。在成绩不是很理想的同时,是音乐和阅读把内心那条跃跃欲试的蛇摁了下来。在那些沉寂的夜里,许多事情正在发生,不敢在白日的明亮里生长的恶之花,往往在夜间开得繁茂葳蕤。在夜间,我看到了曾经在某个乡间看到的罂粟,开出绚丽的花朵,结出我不知道的邪恶。是音乐弱化了那种植物对我的影响。
我先后换过三个随身听,更换的间隔时间,都在一年以上,相对比更换速度很快的是电池。废弃的七号电池,堆积在床角,干掉却不会腐烂。每个星期从表哥那里拿到生活费后,我经常跑到音像店里挑一些磁带。那时最让我感动的,往往还是那些近乎撕裂心肺的摇滚乐。在那些摇滚乐里,我明显感觉到了属于歌者也属于我的疼痛。
音乐是我迷茫史的一部分,在饱受青春期的困扰时,我能想到的只有听音乐和阅读。舍友张对于摇滚乐同样异常痴迷,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了诸如“地下乐队”这样的字眼,后来我才了解,那是与主流音乐不同的音乐。从此,在我心中,那些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才是真实的音乐。在那些真实的音乐里,我看到了自己,我看到了底层,我看到了精神的苦痛。
我总是把随身听放在口袋里,耳朵里塞个耳机,这是一直以来属于我的游荡姿态。只须付出感知器官,我付出了目光,有时还会付出触觉,用手指触摸旧城的温度。摇滚里更多的是对人间苦难的感伤与挣脱,由独具个性的个人感伤拓展到某个人间的感伤。有时我也会希望彻底放逐自己,像那些音乐人一样在苦难中成长。而在那片旧城里,我生活得安静、舒适、惬意,有时甚至会陷入慵懒困倦之中。
那时我的同学赵,因他在体育方面表现出来的潜质,被县一中破格录取。但他兴冲冲地去了体校将近一个多月后,就不再去体校训练,还经常迟到、逃课。我们在一块儿时,我曾委婉地和他谈起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感受。在我看来,如果他好好参加训练的话,将很有前途,至少比我多了一种选择,他却不无悲伤地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已经习惯了睡眠,如果早上早点儿起来的话,就会感觉打不起精神!”他还曾说过这样的话:“有时自己会有点儿难受的,但已经没有办法了。”对于那种困倦感,赵似乎确实无能为力。现在的赵,开了个装裱店。我不知道,他最终是怎样抗拒那些嗜血般的困倦感的。而我,在听那些略带感伤却不绝望的摇滚乐时,才能警惕那种困倦感。
*2
电影《岁月神偷》(看这部电影时,我早已离开那片旧城,似乎绚烂与孤寂的青春早已离我而去)表达的是肉身与思想在时间面前的脆弱与无助。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多次听到了来自时间对肉身的侵蚀,以及对内部的撞击。
时间的侵吞是残酷的。十五岁那年,我在县电影院大厅的那面镜子里,发现了肉身的变化:突出的喉结,拉碴的胡须,凌乱的头发,黯然神伤的表情。当发现自己被时间割裂得惨不忍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内部可能已经被击垮,某些部分可能已经溃烂。
达利的那些钟表,标志着达利对于时间的感觉。时间在达利那里有了它柔软的一面,可以融化,可以伸缩。正因为时间具有那种液化的作用,它才会轻而易举地渗透到任何空间。面对那些已经融化只差蒸发的钟表,物象才会露出真实的一面,物象在那些融化的液体表面,留下诸如脚印之类的蛛丝马迹。当融化的时间再次凝固,那些留下的迹象就无法消除。在那片旧城,我甚至怀疑那些残留的壁画曾经也是在那些墙壁处于融化的状态下嵌入墙体的。
时间对记忆的塑造与替换,显得很微妙。我可能已经不自觉地给那片记忆中的旧城虚构了一些事物。在讲述中,我植入了“我”这个旁观者,似乎我目击了所有的人与事一样,其实里面有一些,是我作为旁听者所获得的。“我是作为旁观者出现的”,这是除了“游荡”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话语。我具有大多数旁观者那种对于陌生与熟悉的双重沉迷。我依然保留着童年对所有事物的激情。童年,永远不会对熟悉的游戏和事物感到厌烦,那时可以通过想象力的丰富和思想的简洁单纯发现熟悉中的陌生与奇妙。大人把我抛到空中然后接住,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一次次要求大人把我抛到空中,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行为有潜在的危险。对潜在危险的迟钝,让我一次又一次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
那时班上那些热爱八卦的女生总会买一些娱乐杂志,并毫不倦怠地做那些选择题,测试人的性格、时运和爱情。首先是星座,是公牛座的去找公牛,是蝎子座的找蝎子,找到星座后,它出一道题,看你的回答,选A项,可能会跳过下一道题,或者很多道,或者就做下一道题,这样循环往复,但它最后是有终点的,而不是制造谜题让人无法绕出去。似乎那就是时间的阴谋,把过去、现在与以后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时间的真相竟暗藏在一些符号中,那种在平时只代表某种意思的符号,竟然衍生出了复调的表达!有时,我也会参与进去。有一回我参与时,最后的结果让我感到震惊:沉默寡言,需要敞开。我早已意识到自己的沉默寡言,但有时我竟习惯了沉默寡言,以及它给我带来的沉寂感与孤独感。
我根据那些选择题的指向朝后山走去。在后山,我可以在观察那些植物的同时观看一些游荡的人。一些少年会经常出现在那里,抽烟、酗酒、打架斗殴、耍酷。我就曾目睹过那群少年把朋友东堵在公园门口,搜身、抢劫。那时我也是个少年,但经常沉默寡言,以及平时穿着朴素,让我显得老成一些。其实那时的我还是用少年的眼光来看待那些少年制造的事件。内心深处同样会替那些被打的少年担心,我担心多米诺骨牌效应会给那些受到困扰的人带来连锁反应。我看到那些受到欺负的人叫来高年级学生帮忙,那群少年同样叫来高年级的人帮忙,我不知道那些事件是以怎样的方式结局。多米诺骨牌效应,同样在我的身上发生作用。我从后山回来时,往往要折到酒厂那边。那里经常有一些神思恍惚的人。那些少年是怕他们的,我却不怕,我早就意识到那些人是不会伤害别人的。我在那片旧城总共待了五年半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从未听说过那些人伤害过任何人,相反,曾有一个精神有点儿不正常的青年被一家卖包子的商贩伤害。破案后,那对卖包子的夫妇口口声声说,他们看不惯那个疯子整日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而他们自己却活得那么劳累。扑鼻的酒香会让我暂时忘记那群游手好闲的少年,酒香暂时让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的速度变缓,却不会消失。
第二天我再次出现在后山,那群少年依然像平时一样,出现在那个公园,抽烟、酗酒和高声地谈论着关于女人的话题(这在很多时候都是我猜测的,那时对于异性的意识正在苏醒)。那时,对我所产生的影响就会再次出现,惧怕那群同龄人。那时的我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旁观者,而是处于临界状态的介入者。到后来那群少年并没有对我造成伤害,却是一群高年级的人,把我堵在公园下去二百米左右的十字路口,把我身上的二十多块钱抢走,还警示性地踹了我两脚,我紧紧地护着裆部。
*3
在那片旧城生活的时间里,日常生活呈散落状,其中往往还携带着几丝倦怠与臃肿。在旁观者看来,那样的感觉尤为深刻,在介入者的体验中同样异常清晰深刻。那段时间,我既是旁观者,又是介入者,在很多时候,我在这两种角色间游移不定。在游移不定中,我不断深入那片旧城。在对于介入后的旁观,以及旁观后的介入,我看重的是那片旧城里蔓延的气息对我的影响。
直到现在,那片旧城对我的影响依然经常显现,我甚至已经无法掩盖旧城的忧伤对我的浸染。现在,一个人在这个乡间的大部分时间,我总是无意识地把自己与周围环境隔离开来,一个人躲在卧室里阅读与书写。我在意的是肉身的内部,与思想有关,即便这种思想略显幼稚和混乱。似乎我并没有憎恨过自己那具肉身,但我经常憎恨自己的思想。不断拾掇关于那片旧城的记忆,其实更多时候,是在憎恨自己在那片旧城中生活,以及随之出现的恶的思想。
那时我在景风路路口租了一间简陋的厢房。有时,我会从景风路往下朝喧闹的街区走去,这是我冗长的日常生活中的片段。我不断强调,自己只是偶尔出现在那些喧闹的街区,而更多时候我出现在后山。在我不断强调的行为里,隐藏着几丝对于喧闹的惧怕。去那些街区,更多时候我是有目的的:去那些散落的书店看书,去步行街买些东西,穿过那个街区朝旧城的外部走去……相反,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无法说清自己去往后山的理由。
在那片旧城,我会猜测,自己所碰到的人群中,有很多人是漫无目的的。那是一群漫无目的的人,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发现,那是游离于身体之外的眼神;我可以从他们的语言里发现,那是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语;我还可以从他们的行走姿态中看出,那是几近游荡一般的姿态。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自己能嗅到在旧城里到处蔓延的游荡气息:浓厚的漫无目的,以及稀薄的有所目的。
我行走的路线主要围绕着那条步行街,那里很少有车辆,偶尔会有一两辆拉人的三轮车出现。那段时间,脑神经衰弱让自己变成了极度敏感脆弱的人。我猜测,在那条步行街上走过的人群里,同样散布着一些遭受脑神经衰弱侵害的人,在喧闹面前,往往惊慌失措。在那条步行街上,除了遭受脑神经衰弱侵袭的人外,还应该有一些得各种怪病的人,应该有一些患有强迫症的人,有一些健忘症患者,有一些高血压患者……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同样是个强迫症患者,我在走出那间租住的厢房后,会觉得自己没有把那扇早已适应虚掩的院门关上,我甚至会觉得在那条街道上行走会遭受意外的袭击(来自眼神、来自思想、来自具体行为)。在那条街上,我同样觉得有一些人,有着像我一样的敏感和脆弱。
我在那条街道游荡的过程中,感觉周身有一股无法释放的压迫感。在那种压迫感的作用下,人可能会做出一些让人吃惊的举动,即便我只是在思想上做出了另类的举动。在思想深处我开始报复人,报复一个与我丝毫没有联系的人,我只是觉得他(她)用某种形式的暴力侵犯了我。而有一些人就确实做出了杀人的举动,并轰动了那片旧城。一个来自旧城外一公里的农民,在妻女住院的时候把妻女活活掐死,然后自己从县医院住院部的四楼一跃而下,自杀身亡。据说,那个农民喝了一瓶高浓度的白酒(他为何喝白酒没有人知道,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酒鬼,身上还隐藏着无法消磨的暴力,只是在平时,他把它压制在了内心深处,而在酒精面前,隐秘的暴力无法抵抗,最终喷涌了出来),他在酒香满溢中杀害了妻女,他在一种迷醉的状态下杀害了妻女。有个亲戚W在县公安局,他跟别人说,他们也只能进行推测,毫无道理地推测,在那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杀害妻女,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快乐。
*4
往往在隐秘的细节上,能得到生命更多的暗示。我一个人,从那些已经没有多少人去看的录像厅门口经过。在我无意间的注视中,我发现了那些店主已经把二楼曾经专门用来放映的房间改装成了茶室。一楼的橱柜里依然放着那些碟片,基本没有更新的碟片,落满灰尘,残损破旧。似乎那些碟片的存在,并不是等着一个旁观者的到来,只是为了保留某些信息,某些怀旧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