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俺家逃难到济南,在济南住了两年。俺在弯子巷市场见过苹果,没买过。
第二次吃苹果,是一九六一年了。俺跑盲流,到了黑龙江省安达县,住在现在的卧里屯乡保国村,整天熬碱,隔几天到城里卖一回碱。
那回卖碱,俺带着大儿子来顺,到了街里来顺丢了,找了两三个小时才找到。
中午到了市场,一个卖碱的都没了,俺以为碱贩子都走了。正发愁,来了一个买碱的,他问:“碱多少钱一斤?”
俺说:“一块钱。”
那个人没还价,说:“我都要了。”
过完秤,他就把钱给俺了。每回,俺着急卖碱,都是卖八毛、九毛,这回卖的碱最多,还多卖了钱。俺拿着装碱的袋子、扁担和秤,到饭店买了二斤油炸饼,又到商店买了二斤苹果。忘了苹果多少钱一斤,反正很贵,要不是孩子丢了又找回来,要不是碱卖了好价钱,俺还舍不得。
俺有个习惯,有啥好吃的,都给婆婆。婆婆分给俺多少,俺就吃多少。公公婆婆都五十六岁了,他们第一次吃苹果。
婆婆把苹果切了,一人分一半。剩下的,婆婆收起来。谁吃了,俺不知道。三间房里住了二十多口人,她可舍不得叫别人尝尝。
逮鹌鹑
俺二姨家大表哥叫高福稳,家住高庄。
三十来岁的时候,表哥喜欢上逮鹌鹑,经常跟四个小年轻的一道去抓。
逮鹌鹑得晚上,多数是在秋天的棉花地里,用抬鱼的抬网。把网支好,一个人蹲在网后边,学母鹌鹑叫,引公鹌鹑进网。要是不会学母鹌鹑叫,就吹鹌鹑哨子。他们哪次去,都带母鹌鹑,它有时候叫,有时候不叫。剩下的四个人,都拿着林柳条子,把鹌鹑往网那儿轰。
母鹌鹑不值钱,就红嘴巴和白嘴巴的是好品种,可以留下来交配;长得不好的,就是下酒菜了。
公鹌鹑值钱,训好了能拿出去斗鹌鹑。要是孵出一窝鹌鹑,公鹌鹑多的话,能卖不少钱。
有一阵子,表哥他们天天半夜去逮鹌鹑,哪天都逮着一两个红嘴巴子。
有天半夜,他们扛着网说着话去庄东,走着走着,看见地上好像有条羊肚子手巾。有个人哈腰去捡,啥也没捡着,前面立起来一个又高又宽的东西,灰色,左晃右晃的,哐哐哐地响着往前走,吓得他们赶紧往回跑,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快到高庄了,那个东西才不见了,可把他们吓坏了。表哥是有名的傻大胆,这回也没敢跟那个东西干。
这个奇怪的东西就出现这一次,庄上的人没谁再见过。
事后,五个人凑在一起,想整明白咋回事。
有的说:“咱是看见鬼了。”
有的说:“要是看见鬼,咱五个得死一个。咱吓得这么狠,不是没谁吓病吗?”
表哥说:“是不是外庄逮鹌鹑的整的?咱们不去了,他们能多逮几个。”
这件事到了也没整明白。
打完仗以后,冬天不忙了,时兴斗鹌鹑。表哥那茬闲人,养鹌鹑、驯鹌鹑的很多。百时屯俺邻居就有三家养的:士风哥、士平哥,还有对信。这三个养鹌鹑的,也常到一起斗一斗。
俺看见过他们把鹌鹑①,左手把鹌鹑,右手捋它的羽毛,鹌鹑的头把在主人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腿把在无名指和小拇指中间。
把会儿鹌鹑,主人往右手心里放谷粒,叫鹌鹑吃,再往手心里吐口吐沫,叫鹌鹑喝。
吃好,喝好,把好,就把鹌鹑放到竹笼子里,让鹌鹑抖搂抖搂毛,喝点儿水,玩一会儿,再把鹌鹑放到布袋子里。
布袋子底下是个木方盒,没窗没门,外面刷深红色桐油。他们经常把鹌鹑布袋子系在后腰带上,感觉自己很美,就像刚时兴戴手表,手脖子上有块手表似的。
①把鹌鹑:驯化野鹌鹑的方法。把鹌鹑时要讲究力度,用力小了,鹌鹑会挣脱出去,用力大了,会伤到鹌鹑。每天把上几个小时,能帮助鹌鹑消食、长胆、通人性。
听说,斗鹌鹑之前还得熬鹌鹑,不让鹌鹑见亮,也不让鹌鹑睡觉,熬好的鹌鹑斗架厉害。
会上常有斗鹌鹑的。斗败的鹌鹑,有的直接飞走了。
俗话说:“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鹌鹑和鸡斗败了,就再也不斗了。没飞走的鹌鹑,都成了主人的下酒菜。
驯出来一个好鹌鹑,斗架斗得好,长得好,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冠军,那是无价之宝。
于家正骨
于家正骨在巨野名气响。谁要是伤筋动骨了,别人就说:“去龙堌吧,于家正骨看得好,还不要钱。”
于家正骨的老先生叫于照登,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啥都没有。他给人家起坟,起坟起得好,谁家起坟都找他。老家那儿,媳妇死了,不能入老林,先埋在别处。等丈夫死了,在老林合葬,就得起坟。死的年头多的,就剩一把骨头了。
于家后人说,于老先生自学成才。于先生起坟,把人身上的骨头研究透了,后来给别人捏骨,捏一个好一个。
还有人说,于老先生的手艺是神仙托梦。有天晚上,他梦见一个老头,老头说:“你看骨科病呗。”
他说:“俺啥也不会,咋看病?”
老头说:“俺教你。你要记住,给人看病,是积德行善,不能收钱。你要是收钱,眼睛就瞎了。”
老头手把手教他一夜。
醒了以后,于先生就会正骨了。治病不收钱,也成了于家正骨的规矩。
正骨正得好,于家还是穷得屋子都盖不起。
有一回,菏泽道尹下巴颏掉了,不能吃饭,请来不少骨科名医都没治好,有人把于照登请去了。
道尹相当于现在的市长,官也不小。手下人看于照登粗布衣裳,种地人打扮,没瞧得起,也得把他领到道尹面前:“看看症吧。”
于照登不慌不忙,两个手指头一使劲,道尹的下巴上去了。从那以后,于家正骨一下就有名了。
很多人治好病,想掏钱谢谢于先生,于先生坚决不收。人家想来想去,买两盒烟送过去。烟,于先生收下了。以后到这儿看病的,只要手里宽绰,都带两盒烟,多了于先生也不收。收的烟吸不了,拿到烟摊上卖。
听说,于家正骨传男不传女。于老先生就一个儿子,从老爹那儿学了些手艺,想正骨赚钱。老先生不同意,他自立门户,经常截住看病的人正骨收钱。老先生生气了,再不教他手艺,直接教给孙子。
一九五六年,俺娘手脖子摔了,疼得流汗。大哥套上牛车,拉着娘到龙堌,找于先生看病。看病的人多,得排队。
排到了,于先生摸了摸说:“别害怕,错环了。”
他用两只手一捏,咯噔,声音很小。他说:“好了。”
俺娘说:“这是活神仙。”当时就不疼了。
一九六二年,小妹在生产队干活儿,从沟里往外拉车。绳子断了,小妹膝盖粉碎性骨折,也是老先生看好的。
于家正骨现在有四家,巨野一家,菏泽一家,龙堌两家。
龙堌的于涛,是第五代传人。俺外甥女脖子疼得难受,他给按了按,捋了捋,好多了。找他正骨的也排队,多的时候一天一百多个,少的时候也有七八十人。还有不少外地人,大老远过来正骨呢。
唱扬琴的
俺婆家在巨野县龙堌集南徐庄,徐庄的后庄是正行,两个庄挨着。婆婆年轻的时候,正行来了一帮唱扬琴的,他们住在那儿,唱了十多天。
领头的是个年轻人,他跟房东处得很好。拉起呱,他说:“二十年前,俺家不知犯了啥罪,当官的把俺一家人全杀了,用人和长工一个都没留。俺才八个月,娘带俺住姥娘家,就俺娘儿俩没死。”
年轻人说的不都是实话。他娘对他说,杀他全家的是胡子,胡子头领人杀了他全家十八口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用他家的牛马车拉走了。这个胡子头就在正行,姓啥,叫啥,多大岁数,多大个,胖瘦,都说得清清楚楚。娘告诉他,长大了要报仇。二十年后,为了报仇,他领着人到正行唱扬琴。
有一天,有人叫仇人的名字,他一看人,对上号了。
他问房东:“这个姓韩的,他在巨野县当过官吧?”
房东说:“他没当过官,当过胡子头。”
房东这么一说,更对上号了,当天他就走了。
过了几天,唱扬琴的回来了,带来很多人。
婆婆爱看热闹,听见正行狗叫,闹哄哄的,她赶紧跑出大门。
出了大门,抬头往北看,从后庄架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姓韩的,光着膀子,五花大绑。到了庄头,他就跪下了。
那个唱扬琴的小年轻,手举着铡刀,往姓韩的身上砍。铡刀从肩膀下去,姓韩的往前一趴,倒下了。小年轻又往后背剁了几刀,血滋滋地往外喷。
小年轻把铡刀一扔,跳起很高,说:“给俺家十八口报仇了!”
他还往姓韩的家里扔了一封信,信中说明为啥杀他。这帮唱扬琴的从哪里来,只有姓韩的知道。报完仇,小年轻就带人走了。
杀人的地方离俺家门口八十米。婆婆害怕,还想看完。看完热闹回到家,吓得她浑身没劲,早饭没吃,迷迷糊糊睡了两天,还是不爱吃饭。
公公找来会看病的,人家说,她是吓掉魂了。这人给婆婆写了一道符,叫公公半夜里给她烧到床头底下。俺丈夫小名叫四任,公公还得再叫三声“四任家娘,家来的”。
早晨起来,婆婆睁开眼睛,还是浑身没劲。十多天以后,她才缓过来。从那以后,很多年里,她都不敢往北看。天一黑,她就把大门关好。黑天以后,她不敢到大门外去。
冯家家庙
冯家家庙,俺们也叫冯家祠堂,在巨野西关里,俺小时候在那儿住过。
祠堂大门朝南,黑漆大门,起脊①的瓦门楼。大门上边有一块匾,上面有四个大字:冯家祠堂。
进了大门,往里走七八米远,有一道二门,也是瓦门楼。进了二门,里面是个大院,左边是块空地,右边有一棵大黑槐树。黑槐树结槐连豆,这豆煮着吃很好吃,晒干了,到冬天炸着吃,也很好吃。还有三棵楝树,树干很光、很直溜,青白颜色。楝树结的籽,俺们叫楝籽,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小葡萄。冬天树叶落完,冰天雪地的时候,楝籽是喜鹊的美食。
堂屋是三间前出厦的砖瓦大厅,正当门靠北墙有个神主楼子,薄木板做的,外面刷着棕色油漆,前门脸上还雕着花。
神主楼子里摆满牌位,是冯家的祖先。神主楼子两边有三尺高的台子,上下两层,也都是牌位。上边那层牌位满了,下边这层牌位不多。
①起脊:房子或门楼顶上再搭一人字坡顶,用于防雨、隔热。
院子里还有两间东屋、两间西屋,屋里啥也没有。
一九四三年夏天,俺家从百时屯搬到巨野。租的房子臭虫多,咬得受不了,挪到院子睡,臭虫跟到院子里咬。
娘出去找房子,听人家说,姓冯的可以到冯家家庙住,那里宽绰。娘姓冯,她找到冯家家庙,跟后院看家庙的人一说,俺家就住进来了。
二嫂住西屋,娘领着俺们住东屋,大嫂一个人,胆子大,她住到祠堂里。
后院住着看家庙的一家七口,也姓冯,娘让俺管老两口叫大舅、大妗子。后院也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都是土平房。
过年的时候,大舅、大妗子来祠堂摆供、烧香、磕头,俺娘也摆供、烧香、磕头。
有一天,来了一帮庄稼人,全是男的,进了祠堂就烧香,一帮人都磕头。俺娘抱着二嫂的孩子在院里玩,他们磕完头就往外走。走到院里,有个人问娘:“你是哪个辈的?”
娘说:“俺是‘德’字辈。”
那个人点点头,走了。
过了两天,爹从外边回来,说:“前几天,冯玉祥来家庙拜祖宗了。”
娘说:“前几天来了一帮庄稼人,俺不知道哪个是冯玉祥。有个人问俺是哪辈的,长得挺周正。”
爹说:“可能他就是冯玉祥。”
娘说:“冯无二冯,姓冯的都是一个老祖宗。”
冯家家庙谁盖的,俺不知道。刚搬来的时候,这里蜗牛很多,树上、树下都有。
俺拿个大蜗牛玩,娘看见了,说:“不是咱的东西,不许动。”
从那以后,俺记住娘的话,再也不玩蜗牛了。
家庙院里还有很多蚂蚁。大嫂说:“把蚂蚁扫到一块儿,用火烧了吧。”
娘说:“不行,蚂蚁也是生灵,人家也是一家子人家。往树底下扫,让它们到那儿安家去吧。”
在家庙住的时候,俺还多了两个姐姐,俺们常在一起玩。陈兰兰虚岁十一,住在家庙后边,她爹是警察。左秀兰虚岁八岁,住在家庙西边,她爹好像是区长。俺虚岁七岁,爹在县里当文书。
那天,左秀兰买来三个大芝麻糖、一斤花生。俺到屋里拿来一根蜡烛、一炷香,还有火柴,那时候叫洋火。俺不敢划洋火,陈兰兰把香点着,插在香炉里,俺三个磕了仨头,就拜干姐妹了。
大嫂回娘家了,二嫂看见祠堂里有烟,赶紧进屋看,俺仨正吃花生哩。
二嫂问:“你们烧香干啥?”
俺仨争着说:“拜干姐妹哩。”
二嫂说:“这么点儿的小孩伢子,都知道拜干姐妹了。”她笑得弯下腰,半天才直起腰来。
陈兰兰这次没花钱,一起吃东西,有点儿不好意思。
左秀兰说:“咱都是姐妹了,以后谁再打俺,俺也有大姐姐了。”
冯家家庙往西,还有一个家庙,叫郭家家庙。郭家家庙大门也是瓦门楼。俺跟看家庙的小闺女小英去郭家家庙找她爹,那个院里种的是小麦,麦穗有点儿黄。郭家家庙没有东西屋,就三间堂屋,是砖瓦房。小英到麦地拽了十多个麦穗,俺俩就走了。
小英她爹六十多岁,聋哑人。俺没到她家去过,她穿得不好,她说她没有娘。
巨野解放后,俺家搬回百时屯,小姐仨再也没见过。听说左秀兰家也搬走了,陈兰兰的爹在一九四九年后还是当警察。
傅家茶炉子
小隅首在老巨野县城的十字路口,傅家在小隅首开了三辈茶炉子。
傅家奶奶那辈,爷爷一大早起来,推着木头轱辘小红车子到井上拉水,到家劈柴。奶奶把水壶灌满,把水烧开。来买水的,爷爷给人家灌壶;进屋喝茶的,奶奶招呼着。
傅家闺女六岁,儿子四岁,都胖嘟嘟的,谁看了谁喜欢,都说这俩孩子是福相。
日子过得正起劲,爷爷得急病死了,奶奶抱着俩孩子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