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臭芥菜好蒸豆腐了。从坛子里把臭芥菜的卤盛出来,浇在豆腐上。上面放一些姜丝和红辣椒,放在饭头上蒸。一直蒸到豆腐上起蜂子窝,夏天人胃口不好的时候拿出来吃,相当杀饭!过去没有青霉素的时候,老痨病人就天天吃这种臭咸菜水,吃到肺部病灶钙化了,病也就好了。可能是成功率比较低,只是作为一种偏方在乡下流行。如果林妹妹知道这个方子,也许不会死。不过怎么让她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吃这种能臭得死人的臭卤,也是一件让郎中很挠头皮的事情。我听说有些地方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臭着,冬瓜、豆角、辣椒或者白菜帮子。我们当地还有许多人爱吃臭鸭蛋,鸭蛋在咸的过程中出现重大问题了,或者是混进了生水,或者是——谁知道呢,反正腌出来的鸭蛋不是红白相间,反而带点绿色,触鼻地臭,连拿过鸭蛋的手都是臭的。有的人就爱这一口,爱到有点变态,如果家里腌一坛子鸭蛋没有坏掉,几乎都可以把他气得半死!因为臭了别人不要吃,他可以一个人独享了。
北方人喜欢吃臭的不多,但是能接受臭豆腐。有的人把臭豆腐夹在馒头中吃,说是有奶酪的滋味。上回我到北京,王哥带我去吃烤肉。就是把牛羊肉放在铁板上烤,里面放很多洋葱和香菜。屋里雾气狼烟的。他说你要不要试试北京的玉米窝头夹“王致和”的臭豆腐。我说那就来一份吧!我尝了尝,觉得还没有南京的臭豆腐臭。南京有一种臭豆腐,说是比屎臭一点也不夸张。逐臭的朋友很少有敢于把这种东西带上车的。我有一回带了这种东西回来,路上被人发现了,几乎被车上的乘客连人带臭豆腐给扔下去。最后只好把坛子孤悬在车窗外。坐在我旁边一个林学院的妹妹好心提醒我,她说:“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后来到了全椒有人下车,她立刻就换了座位。
安庆人有喜欢吃一种臭白菜的。冬天矮棵白菜从田里铲了来,晒蔫了放粗盐,放在大木盆里用手揉,把水分挤出来,一棵一棵码到坛子里。最后把揉出来的菜汁也倒进去,用一块大石头把菜压住。坛口封紧,这个时候不急着动它。一直等到夏天,坛子盖一揭,外面的绿头苍蝇如同听到玉音放送一般,全涌进家里。这说明臭白菜做成功了。夏天晚上把家门口的地用水浇了,凉床、竹笆子、躺椅通通用水洗了。煮一大钢精锅绿豆稀饭,中午吃剩下来的饭炒一炒。菜就是这种臭白菜,里面加大量的红辣椒,炒蒸都很相宜。我问安庆人,说臭白菜其实是酸白菜腌坏了的产物。夏天晚餐,几乎家家都准备这道菜,只不过有的臭,有的不臭,臭的程度不一样而已。
包河四时景
夏
我有时想到包河,就会想到包河浅水里茂盛生长的红蓼。野生红蓼从浅水里长出来时是淡绿色的,但到了初秋时就会变成深红色,长长的穗子拖下来,非常好看。有时候在穗子上还停着一只黑色的蜻蜓,人走过的时候蜻蜓就飞起来,也不飞远,稍稍在河面上转一圈,它仍然还是回来停在原来那株红蓼上。
包河现在已没有红蓼了,它变得好看多了,也整齐多了,水也比以前干净了。没有了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和水葫芦了,当然也没有红蓼了。脚印塘那边原来就是个死水洼子,现在也只剩下一个名字了,因为有一部分变成马鞍山路了。过去倒是真有一口水塘形似脚印踩出来一样,连脚弓处的缺口都能看出来,与大河相隔的还有一条水泥埂,很窄,勉强可以走人。
在河的东面接近南淝河的地方有个大水闸,到每年春汛的时候水闸向下排水,发出巨大的吼声。水闸下面有个铁栅栏,我每次到图书馆去都是不由自主地从这上面越过。为什么好好的路不走?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我把凉鞋拴起来挂在脖子上,赤脚踩在铁栏边缘一步一步向前小心翼翼地挨过去。
铁栏下面急速翻卷着的水花很让人害怕,但那时节身手矫健,好像都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只有一次是骑车去的时候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骑着车子顺着河边水泥埂上走,骑得非常快。看看前面柳丝要拂到头上来了,头一低就连车带人摔到河里去了。我人倒是没事,从河里安然无恙地浮出来了,头上还顶了几株水草。但车子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河边想想又下去摸。岸边站着一个好人,把车子接住拉上来了。他原来以为我在摸鱼,等看到我摸出一辆车来惊得目瞪口呆。
秋
秋天的包河是谈恋爱人的天堂。这个时候“天堂”里的草已经长得很长了。两个人往草棵里一坐,四周茂盛的草把人遮起来,就如同一间小房子一样,秋天微带凉意的风吹过去草棵子发出一阵瑟瑟的响声,空气中有一种安静恬适的氛围。坐在草丛里两个人实在没话说或者是说累了,可以听听虫叫的声音,想想各自的心事,想想真要是和这人在一块将来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秋天是个比较适合考虑严肃问题的季节。对于那时候谈恋爱怎么有那么多废话说,到今天我仍然感觉很费解。两个人整宵整宵地围着河边转,就不知道烦。秋天碰上月光很好晚上那是一定要转转的。月亮升起来是红的,然后它又变成黄的,最后大概月亮也累得不行了,它的脸变成白色的了,从天空的另一端又落下去了。词人柳永写的“晓风残月”“执手泪眼”是真的。
定更时分露水就开始重起来了,两个人觉得身上有点凉了,就觉得有相拥的必要了。这时分也是维护风教人最忙的时候。几个老汉也不知道是哪个机构的,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一只大号的手电筒,顺着草棵间照过来,电筒的光线亮得跟汽车前大灯差不多。并且还伴之以“干什么的?工作证拿来,我看看!”之类的呵斥。到现在我也想不通,谈恋爱要让别人看工作证干吗?!
但别人既然要看那只好让他看了,经他们一闹,这两个人也无心赏月、赏花、赏秋香了,一路落荒而逃,作鸟兽散了。我一个朋友老王谈恋爱,最夸张的一次,两个人顺着包河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谈的女朋友是部队的一个女军官,女军官的老豆听说了,拿了一把杀羊刀到合肥转几圈,要杀了这个兔崽子。不过杀羊刀也没挡住真爱,这两人照样结婚生子。反而搞得老泰山后来上门时总有几分羞涩。
这两位暴走战士有一回从早晚走到下半夜。一前一后暴走,走得第二天请了一天病假不能上班,生生把一双新袜子走穿了。但现在常听太太抱怨说:“这个猪头一有空就坐在沙发上看球赛,让他陪我逛一趟商场比杀他还难。”
冬
冬天包河一无可看。但如果是阳光很好的话,初冬时节也值得去转一转。这时候树叶很好看,有浅黄的、深黄的,有些就干脆是红的了。想考绘画专业的孩子喜欢到这里来写生,这个时候公园里鸟非常多。可能是到了冬天食物不太好找了,公园树上还剩些果实吸引很多鸟到这里来。我看到最多的是蜡嘴鸟,它们像风一样在树上刮来刮去,草地上没人时鸟也下来。
它们很小心地在草地上觅食,吃一口抬头向四周看看。有时看到才会走路的小孩在这里学步,他看到树上下来这么些鸟,高兴得唔唔地叫,他还不会说话呢,他用唔唔叫表示他的欢乐。他迈动小腿去追它们,鸟就上树了。一会儿鸟又下来,似乎在跟孩子开玩笑。
有了雨雪以后,这里就很荒凉了。但喜欢摄影的人士喜欢到这里来,冬天你也不可能走多远,就到附近找一点素材拍拍吧。有一次我在一个摄影展上看到一张好照片,是照公园里的残荷的。有点李商隐的诗意,但又感觉不一样,李商隐是写雨中残荷的,这张照片却是雪中残荷,因为底子是白的,枯瘦而干的荷梗与莲房像是使浓墨一挥而就似的倔倔地直立着,看起来很壮烈。秋天剩下荷叶破得像蜘蛛网子一样,破也有破的味道。不过他照的这个角度使我很纳闷,如果照着这个角度去拍的话人恐怕要下水了。
春
春天哪里都好看,但包河格外好看。柳树发芽了,从那么丑陋的树干上竟然怒生出一大蓬一大蓬的新柳,让人觉得神奇。这些树干太丑陋了,上面大洞小眼的,都是虫蛀的眼子。有些虫子甚至把树都掏空了,园林工人又用东西把它填上了,然后把它头剃得光光的,留着第二年再长。
要是在乡下,这样的老树给人家烧火人家也不要,因为它不发火。开春的树木中就数柳树长得最快,几天不见就是一个样。丰子恺先生画过一张小画叫《翠拂行人首》,这里河边的柳树长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能翠拂行人首。晚上坐在河边石凳上的人常常被迎风摇摆的柳枝“拂”上一下,惊讶地向四周看看。
合肥的春天像金子一样,太短,转眼就到暮春,杨花冉冉遍天涯了。在包河晨练的人一出来身上都带有一层绒绒的柳絮。其实杨是杨柳是柳,但它们都飞花。不同之处是杨树是往上长的,柳树却要垂下来。
暮春时节天气很暖和了,公园里面已经有椅子出租的茶座了。有一次我喝酒喝多了,走到包河晕得站不住,干脆就跑到包河边上租了个椅子睡了一夜,早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给我淋醒了。我抬头看看,以为家里房顶漏了。这时还没有从宿醉中醒过来。
后来我看苏东坡的一首词竟然发现他也有同样遭遇,他也是在春天晚上喝的,看来季节引人喝酒。小引如下:“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苏东坡一夜醉眠写了一个《西江月》,但我那一夜醉眠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好几天的头痛。
幸福的声音
乡下
我做梦的时候常常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
他挑着一担挑子,前面一头是几个木箧子,后面一头是一只很大的竹筐。有时他为了配重,就在路上拾几个土坷垃放在里面。他竖吹着一管笛子,走村串户,呜哩呜,呜哩呜。他做了我很多生意,我们俩是商业合作伙伴。白胡子老头在我身上赚了不少钱。他要我把鸡金皮卖给他,叫我把蝉蜕卖给他。他只给我很少很少的钱,有时就只给我几块“黑狗屎糖”。我执着地把手伸向他,他缩下身子,蹲下来,想挑起担子走。我拽住他的绳子。他左右看看,见有大人在看他,就把玻璃盖子掀开,从里面又拿出一颗糖放在我手心里。他推我的后背说:“走吧!已经不少啦!小孩子怎么掉到钱眼里去了呢?”
这个老头后来饿死了。他吹着竖笛换鸡毛,他的摊子上有丝线,有绷子、水瓶胆,有鱼钩,有糖,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最后他挑不动挑子了,儿子不给他饭吃,他就在他家后院上吊死了。啊!他真是做了我不少生意。我给他的蝉蜕像一座小山,他只给我为数不多的糖块。是他成全了我的牙齿,不然我没有现在这么好的牙。如果吃太多的糖,牙会被蛀光的。我买过一支笛子,无论如何我无法竖着吹响它,也没办法和这个白胡子老头吹得一样好。虽然他骗了我很多蝉蜕、鸡金皮,但不妨碍我想到他,那个狡猾的白胡子老头。
他在数糖时,一本正经地撅起胡子。他一颗一颗数到你的手心里:一、二、三、四——
“哎呀!多给了!”他从你手心里又攫去一颗。
是他使我觉得甜很珍贵!想到他挂在树上东摇西晃的样子,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有一次住在山里,晚上太静了,忽然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流的声音。早晨醒得早,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山坡上喊:“妈咦喂——来家吃早饭——啰——啰——”当时感觉幸福得要死。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太阳从山顶上升起来,真是朗朗乾坤啊!
城里
早晨最先来的是一个卖大馍的。皖北口音,那个地方人做得一手好馍头。冬天,雾气沼沼的,雾太浓了,像个洗澡堂子一样,卖馍的驾着云就来了。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后面有个柳条编的大筐子。上面盖着一条黄白的布。他把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手圈在嘴的旁边,然后把两腿一分,头微微向前伸,浑身做成一个喇叭状。“花卷——馍馍哦——”喊了十几声走了。有个退休老干部在院子里喊嗓子,他对着一面墙,练蛤蟆功似的喊:“排出浊气,清气上升——”“花卷——馍馍哦——”“你妈!”
过一会来个卖豆腐乳的。自行车上绑了两个桶,一桶装豆腐乳,一桶装辣椒酱。这个人是个哑嗓子,单田芳式的哑嗓子。我觉得这种嗓子天生适合卖豆腐乳,沙哑的声线给这种食物增加了一种岁月弥久的感觉。“卖豆腐乳——卖辣椒酱——”
在床上口腔里翻滚着口水,要命嘛!睡不成了。
卖馍的前脚走,后脚来了卖豆腐乳的。是不是他们有什么阴谋?
冬天热馍,热得烫手。两手倒来倒去地散热,不然抓不住。馍撕成两半,里面汇入豆腐乳、辣椒酱,你想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