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抢菜刀的估摸着刀钝了,他就来了,他扛着一个板凳。我现在想看一个扛板凳的人,我想画他呀!他是那么潇洒,像扛着一件绝世的武器。他有一件皮围裙,上面有些洞,鞋子上有些铁锈的黄迹子。他叼着一个旱烟袋,走路、干活的时候都叼着。也不知道火着没着,这个烟袋像长在他嘴上一样。
梅雨季节,江南江北都暗了天。所有植物发了疯似的长,都绿黑了。这时修伞的来了。
修伞的长得像个书生,像个诗人。他背着一个木箱子,里面横七竖八插了许多伞骨。桐城、枞阳一带出修伞的。非常善于讲价钱,固执得可气,恨不得拿几根伞骨抽他几下才快活。价钱讲好后,他会在膝盖上摊一块布,手很灵巧地穿补。哎!修好了,他站起来,对着天空,将黄的、蓝的、红的伞撑开,收起来。桐城、枞阳那边是山区,山区的人个子不高,眉眼淡淡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说话有种黄梅戏念白的样子,比如:“大妈耶,你这个价钱我不能修。不是我不帮你修,我修了要蚀本的!”讲道理讲到令人生气的地步。
他们吆喝是这样的:“修淋雨伞啰!修淋雨伞啰!”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我就想起下雨,想到发大水,想到水面上漂着的死猫、死狗,想起江南、江北暗绿的天空、树木、顺着墙疯长的藤蔓及其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把这种意象跟一个庙给弄混了。我在江南一个庙里看过一树的杜鹃,开得癫狂。有一个和尚立在旁边跟我叨叨这棵树的年龄。他也是眉眼淡淡的,穿一件海青。我立刻觉得他像一个修伞的。后来我看到一个修伞的,我又跟旁边的人耳语:“他真像一个和尚!”
前几年我在公交车站看到一个修伞的。他背着一个木箱子,箱子上用毛笔写着“五十朵金花”。字是欧体,墨浓得放光。我不由得看他两眼,这是我在城里见到的最后一个修伞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本地看到过修伞的了。天气暖和了,屋顶上又升起无数的风筝。然后,老是下雨。现在一把伞坏了,就只有任它在角落里霉烂掉,露出闪闪白骨。
黑泽明在《蛤蟆的油》里“大正的声音”一章中写道:
“我少年时代听到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根本不同。
“首先,那时根本没有电源,留声机也不是电留声机。一切都是自然的声音,其中有许多是现在根本无从听到的。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孩子比以前卖蚬子的孩子还可悲。”
听到老黑也这么说,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才好。
音乐
米兰·昆德拉说我们现在日常生活中的音乐像污水一样多。走在街上,坐在车里、家里、学校里,甚至公共厕所里,都逃不掉音乐的追杀。它们太轻易获取了,贱到不能再贱了。想听一种声音,走到店里去买一张或者一摞碟片,回家撕开玻璃纸塞到机器里就行了。这种声音完全没有期待了,它不可能不好,不好它出不了碟片。这里面的音乐可以一点一点地做,一点一点地抠。所以想听到一点不完美的声音都难。
夏天夜里在街角玩二胡和弹月琴的老伯都死哪去了?那种声音我再也听不到了。一盘蚊香点在凉床下,青烟袅袅。几把琴铮铮地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多坏。弹坏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再来一遍。前一段时间我在科大听两个男孩子弹吉他,他们两个人弹,我一个听众。弹完了,我鼓掌,他们又弹了一遍。我也觉得这种声音好听。
还有一次一个弦乐四重奏。我坐在前面,人少,少到寥寥可数。海顿的降E大调,大提琴的声音响起来,感觉所有的血都跑到头部去了,但我听了也不迷。夜里有时睡不着了,打开收音机听听交响乐就很满足了。当时本地电台从十点以后就开始播交响乐,一直到十二点钟结束。后来电台一晚上尽播些什么增大、增粗、老军医治阳痿不举的,我连收音机也不听了。他们卖的那些药,我都不要用。
后来有个哥们烧音响,花了几十万在家里烧器材,他有个固定位置,从来不让别人坐,他说这个位置听到的感觉最好。这哥们下场比较惨。跟老婆离婚后,分了一堆音响器材,搬家的时候喊我过去帮忙。我踏着黄鱼车,他跟在后面,车上一大堆黑乎乎的功放、大喇叭、小喇叭、音箱、线什么杂七杂八的。上坡的时候,我喊他推车。我问他:“这像不像出殡?像不像嘛?”
这时街道上没什么人。冬天路上有水的地方结了冰,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发着光。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高亢的男中音,状如驴鸣。这个贼厮在后面一边推车,一边唱起《塞维利亚理发师》中阿马维瓦的唱段,他一只手推车,一只手沉醉地在空中挥来挥去。
街上的人围着大围巾,从围巾的上方投来惊异的眼神。这个眼神代表着一个询问:“有病吧?”“病得还不轻吧?”这个发烧友兄弟微闭着眼睛,唱得非常投入,脸上泛起一层圣洁的光,似笑非笑,似癫非癫,沉醉得一塌糊涂。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音乐进入最高潮的时候,聆听和演奏者的表情会呈现出一种性高潮的样子。
这个人在冬天的街头当街性高潮,弄得我车子也骑得七歪八扭的。
又一手也
苏轼《艾子杂说》中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个叫艾子的人喜欢作诗,有一次夜宿旅舍,听到隔壁人叽咕说道:“一首也!”过了一会又叽咕道:“又一首也!”折腾到了早晨,艾子屈指算了一下,有七八首了,心里叹服道,一夜作了七八首诗,定是个诗伯了,想来也是个妙人。艾子装束整齐,冠带候谒,等着隔壁的人出来,好与他相识。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房门开了,出来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扶着墙呻吟而行,似乎是有病的样子。艾子感到很困惑,怎么夜里作诗的是这么一个人?看着就不是风雅之辈。但是人不可臆度,就上前唱一肥诺说:“昨晚听到阁下作了许多诗,能否借来一览?”这人忙着摆手道:“我一个小贩子,哪里知道诗是什么东西。”再三拒绝。
艾子不解地问道:“昨晚听到先生在房内左一首右一首的,岂不是作诗?”这人惨笑着说:“哪里是诗。因为吃了不洁净的东西,跑肚拉稀,夜里也找不到纸,只好用手拭之,故曰又一手。结果一夜拉了七八次,污了七八次手。不是作诗,是脏了七八次手。”艾子羞羞惭惭地出门去了。
现在方便,除了极个别偏远地区用用报纸之外,绝大部分肯定是用卫生纸了,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反正我小的时候见乡人用过土坷垃、麻叶、树棍子、瓦片。自己也用过,想来还是令人汗颜,大多是出人意料之物。
有一次我三叔扯了四娘家一张报纸上茅房,被四娘撵在后面骂,说他不敬惜字纸,拿有字的纸擦屁股,会遭天雷报。撵到茅房里把他的纸夺下来,拿回去留着秋天糊鞋样子了。我那倒霉的三叔估计还是依了古法擦屁股拉倒。
老辈子的人认为有字的纸是有神力的,污浊了会遭天谴。写过字的纸不仅不能上茅房,连派它作别样用场都觉得是造孽。专设一烧化炉子,由专人捡拾聚集起来烧化之。这一来就弄得连净个手后擦屁股都很困难,只有别寻他途,开发其他的材料去了。
周作人曾说他在南京读书时,因受了新学的影响,故意撕了报纸去上茅房,结果引起同舍的人抗议。但又不明说,写了字条贴在茅房内,纸条上云愿意无偿提供上茅房之草纸,请不要再撕报纸,免得带累同契。
清代和民国用草纸擦屁股已是一极大进步了。古法是用竹条子刮屁股。有时我也纳了闷,为什么国人对进的东西非常上心,精之又精,但对出的东西却这么马虎。《左传》记载:晋景公姬獳品尝新小麦之后觉得腹胀,便去厕所屙屎,不慎跌进粪坑而死。从这点上来看可以想见这宫中的茅房糟到什么样子。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死于茅房的君主。这荣耀不能让他国得去,在这里首先声明一下。
ThePrivateLifeoftheRomans(《古罗马人的日常生活》)这本书中曾谈到,古罗马的茅房已经建得非常讲究了。因为罗马的城市供水排水设施已经很先进了,它的下水道宽得可以行船。城中有许多水冲式茅房,污水通过地下管网被收集起来,然后废水都流到一个封闭的污水坑里,屋主花钱请人定期来清理,囤积下来的残渣可以卖作肥料。罗马人擦屁股用的是一根海绵棒,便后蘸水清理屁股。擦完之后,还有洗手池。
这一点比咱们先进不少。中国的古法是用竹条子,称为厕筹。厕筹有点像古代的竹简,比它要宽一些,其规格“平均长24厘米、宽0.5~0.8厘米、厚0.5厘米”。新砍下的竹条子比较粗硬,要精心打磨方能使用,不然会把屁股刮得血里糊拉的。
宋代马令《南唐书·浮屠传》:“后主与周后顶僧伽帽,披袈裟,课诵佛经,跪拜顿颡,至为瘤赘。亲削僧徒厕简,试之以颊,少有芒刺,则再加修治。”李煜这个人治国不怎么样,做厕筹倒是行家里手,把新做的竹条子贴在脸上,感觉它拉不拉脸,以判断它的光洁程度。看到这里我就生气,李煜这厮太不是东西。你有作词做搅屎棍的工夫,倒是想想怎么治国啊!
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东土,用厕筹之法随佛教而传入中国。那在此之前中国用什么擦屁股呢?据我考证,下等人不外乎竹、石、草、木之类,上等人用丝、帛、绸、缎之类。还有更甚的,茅房中拴一大麻绳,便后骑在麻绳上蹭。这确实是个很有创意的办法。
佛教诸律中,记载了释迦牟尼指导众比丘使用厕筹的事情,如《毗尼母经卷》第六:尔时世尊在王舍城,有一比丘,婆罗门种姓。净多污,上厕时以筹草刮下道,刮不已便伤破之,破已颜色不悦。诸比丘问言:“汝何以颜色憔悴为何患苦?”即答言:“我上厕时恶此不净,用筹重刮即自伤体,是故不乐。”
释迦牟尼佛说:“起止已竟,用筹净刮令净。若无筹不得壁上拭令净,不得厕板梁栿上拭令净,不得用石,不得用青草,土块、软木皮、软叶奇木皆不得用;所应用者,木竹苇作筹。度量法,极长者一磔,短者四指。已用者不得振令污净者,不得着净筹中。是名上厕用厕筹法。”
释迦牟尼说得很详细:上完茅房后,不要在墙上蹭,也不能在厕板上蹭,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青草、土块、软木皮,树叶子也不成,只能用厕筹。这真要了亲命了!
《本草纲目》中说了厕筹的药用功能,说主治“难产及霍乱身冷转筋,于床下烧取热气彻上,亦主中恶鬼气”。并附方子云:“小儿齿迟正旦,取尿坑中竹木刮涂之,即生。”小孩子牙齿长得迟,可以用厕筹伸到嘴里刮,刮后即扎牙了。这一上一下是什么道理呢?李时珍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元代的倪云林非常讲究。他净手要设一精美的马桶,桶底铺一种昆虫的翅膀,翅膀上有暗底花纹,闪闪发光。屎砸下去后,翅膀就会腾飞起来盖住秽物,以免影响云林先生的观感。
徽商胡雪岩则有与众不同的净手法。他在内急时喜欢叫佣人抬着他疯跑,觅一荒地,最好是地势比较高的山头,他蹲在上面撒野屎,认为是人间一至乐。这家伙确实会享受,在山顶上撒野屎,天风浪浪,可卷走臭气,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流观八方,纳天地之精华。虽南面王不易也!
谷畸润一郎曾写过很风雅的林中茅房,他说上茅房时能听到昆虫的鸣叫,能听到水渗进土中的声音,可以看见纸窗上竹影。
我在皖南时,乡下的茅房一般和猪舍连在一起,猪舍里脏了,就垫上一层草,越垫越高,到最后猪出栏时连草带人畜粪一起清出去,作为田间农家肥。我在这种茅房解过手,蹲在空中,遥望裆下一匹黑色动物来回,生怕一头栽下去,死于非命。只好敬谢不敏,钻到山上的树丛中觅一方便拉倒。
清代宫中没有茅房,宫中老少一应秽物由专人抬到外面处理。皇上也没有专用厕所,大便有专门的净桶,桶底铺炒香的焦枣。焦枣轻,屎下去一砸,焦枣翻转而上,一可免秽气上腾,惊着圣上;二来以掩龙粪之陋,影响视觉。所谓色、香、味、形样样考虑周全!
阿城曾写过一个宫中茅房与民间茅房的比较,颇可一看。谈到民间的茅房就惨点。说几个老北京早晨上茅房,但都忘记带手纸了,人有三急,一急起来就顾不上了,也是情理之中的。反正是公共厕所,终归会有人带的。但就怕大家都这么想,结果去的七八位都没带,只好蹲在坑上痴等,蹲得腿部酸胀,望穿秋水,还是没有人来。结果有一个人实在坚持不住了,提了裤子站起来说:“我晾干了!”
有个历史的细节很好玩。淮海战役时,我英勇的解放军俘获了国民党败军之将黄维,从他随身的包里搜出美国卫生纸。气愤的战士高举着纸说:“你看这个国民党多腐败!拿棉花擦屁股。我在家连棉袄还没穿过呢,呸!”许多战士纷纷喊口号,表示对黄维的鄙视:你屁股就这么金贵,怪不得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呢。咱们捡块瓦片、土坷垃就完事了。凭这个你怎么跟我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