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录勋早得了窦光鼐要来平阳县的消息,迎出二里地去接。一个七品官这么隆重地迎接二品大员,倒不过分。窦光鼐也由着刘录勋殷勤招待,有说有笑,嘘寒问暖,非常平易近人,一点也不像第一次在平阳县复查曹文植已核查过的账目的时候那么不近人情。王义录也只字不提当初被刘录勋赶出温州的事,老弟、贤弟叫得十分亲热。刘录勋被两个人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着有些晕晕乎乎。到了行辕,安排了住处,刘录勋道:“窦大人,小县鄙陋不堪,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将就一些。下官已经置办下一桌酒宴,为二位大人接风。”
“不忙。”窦光鼐使个眼色,王义录走出去对自己带来的人道:“你们把门守好。”回过头,突然变了脸道,“刘录勋,你可知罪?”
刘录勋见情势不对,赔着笑道:“王兄,便是我有罪,此地也不是审案的地方。我这就回去写请罪折子。”说罢向外就走。
王义录横身将他挡住道:“此地你来得去不得。不是老哥我为难你,这是孟卫礼参你的揭帖,自己看看吧。”说罢将一张公文甩在刘录勋面前。
刘录勋并不去捡,却一回身跪倒在窦光鼐面前,泣声道:“下官知道错了。望窦大人放我一条生路,您无论在平阳县做什么,下官都将全力配合,不敢有半点不从。那黄梅之贪赃枉法的事情,我这里也知道不少,愿意具结上报。还有……李大璋之死,确实与我无关啊!”
窦光鼐喝道:“你起来!我并不要你的命,何必作此儿女之态?”
刘录勋脸一红,悻悻站起来,嘴里仍说道:“我为平阳一县之主,我若不回去,恐生事端。”
窦光鼐语气平和缓缓说道:“平阳县暂时就由我接管了。你好生留在这里过几天逍遥日子,不要生事就算帮我忙了。我带的人虽然不多,但你若有半点不安分,他们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刘录勋这才意识到局势已经由不得自己控制,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奔进一名捕头,高喊一声:“在!刘大人,有什么吩咐?”
“快,叫你的兄弟抢进来,救我回去!”
来人正是四年前闯过吴荣烈家的老衙役卫洪,此时已经升任捕快头。他嘻嘻一笑道:“刘大人,您看!您是七品,王大人是五品,窦大人是二品,您说我该听谁的呢?”
王义录上次带着容姑来平阳县准备劝说刘录勋反水帮助窦光鼐时,已经买通了卫洪,只是当时没派上用场。这一次杀了回马枪回来,自然就用上了卫洪。
刘录勋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头的冷汗。窦光鼐冷笑道:“刘录勋,好好待着吧,本官会替你治理好平阳县的。”说罢,带着王义录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窦光鼐便将平阳县的典史主簿、六房书办、三班衙役都召齐了,将乾隆明发的谕旨宣读了一遍,特别将其中的“奉皇命指挥浙江通省凡八品及八品以下官员,以及任何未入流之役胥。凡胆敢抗命不遵者,格杀勿论”的条文念了两遍。可怜刘录勋被软禁后,整个平阳县再也找不出一个八品以上的官来,自然都要听命于这个二品大员。窦光鼐训罢,立即命人按孟卫礼开出的名单将一干人证速速拘来。窦光鼐坐在大堂之上,单等着升堂问案。
等到午时,名单上的三十多名乡绅故宦,都被拿了过来,无一遗漏。这些人大多数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从没见过窦光鼐,还以为是刘录勋又耍什么阴招,又惊又疑又怕,一个个跪伏在大堂上,不敢言声。窦光鼐俯视着这些人,心中感慨万千,看了一会儿,用柔和的语气道:“来人啊,搬些椅子来,让他们坐下。”
衙役们东挪西借,找遍了县衙,总算凑了三十多把椅子、凳子。但还有一个人没地方坐。窦光鼐笑道:“把我坐的这个搬下去。”
衙役虽然答应,却不敢上去搬。窦光鼐道:“叫你们搬就搬,我有地方坐。”说罢,撩袍坐到公案之上。待大家坐定,他坐在三尺公案之上,拱拱手道:“如今,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不分什么尊卑上下,我窦光鼐请你们来,别的不要,只求你们一句公道话,一句实在话,一句真话!各位老弟老兄,当初海成来平阳县调查取证,你们想说什么,要说什么,此刻尽管对我窦光鼐说。我窦某保证澄清平阳吏治,罢积弊,除陋规,还大家一个清平世界。”
下面人听了,只是低头不语。大堂下头只听咳嗽声,吐痰声,搬动椅子声,就是听不到说话声。窦光鼐絮絮叨叨又说了大半个时辰,下面就是没人言语。窦光鼐眉头紧皱了起来,像个年轻人似的忽地从桌上跳下,拿起惊堂木在桌上一拍,惊得下面几个打瞌睡的“啊”一声从梦中醒来。“诸位,黄梅勒索民财,你们是帮凶吗?不是!你们也受过勒索侵害。黄梅强借谷银,你们是乐意的吗?我看也无人乐意!皆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听说他按亩收捐钱,名为补亏空,实为饱私囊,你们这钱就交得不心疼?非也!谈起黄梅在平阳之所作所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平阳绅民所受之苦,件件如刀割在我的肺腑之上。如何我窦光鼐一片赤热诚心,反得到的是冰雪之颜?”窦光鼐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咆哮,“依我看,你们全都是混账!懦夫!活该受人欺负!好,你们不是不说吗?我窦某就掏心窝子和你们说吧。我是冒着丢官丢性命的风险来平阳的,绝不会无功而返!我拼着不要这二品顶戴,不要这条老命,也要问出个青红皂白来。”
窦光鼐愤怒得脸都有些变形了,狠狠道:“来人!”
两旁的衙役齐呼一声:“嗻!”
“将刑具给我抬上堂来,我要一个一个地熬刑逼供!”
“大人万万不可!”王义录一把按住窦光鼐扔签的手。
窦光鼐脸色苍白,惨笑道:“有何不可?你还想指望这群哑巴和你发善心么?咱们要救之于水火之中,而他们却要将咱们都拖入水火之中。这样的人,何必可怜?唯有可恨而已!”
“大人—”下边一个白胡子老头终于说话了,他从椅子上滑落似的倒在地上,四肢伏地,泣声道,“当年海成也是说着您这话,只是没有坐在台案上。结果如何?有三人被投入狱中,一人被暗害,我们个个都被威胁过。不是我们心肠硬,实在是心冷如灰啦!”
“好,好,好。”窦光鼐颤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他猛地抽出王义录所佩腰刀,大声喝道,“我窦光鼐若无诚心为事,有如此指。”手起刀落左手无名指已被切下,一股鲜血直喷了出去。
“窦大人—”王义录才明白过来,伸手将刀夺回,但已经晚了。又急忙掏出手帕将窦光鼐手臂系紧,再掏出随身带着的白药敷上去。
“窦大人!”“窦青天!”堂下哭声一片,“我们愿状告黄梅。”“愿拿出实据。”“愿与大人上杭州做证。”
窦光鼐长嘘一口气,觉得有些眩晕,身子一晃稳住了,喘了口气,微微笑道:“我窦某多谢各位啦。”刚说完这句话,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如海涛一般阵阵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如决了堤的汛头直向这边扑过来。
“去看看外面怎么了?”王义录话刚说毕,一个衙役飞快地跑进来:“窦大人,王大人,外面围了好多人,成千上万哪,都嚷着要见窦大人!”
窦光鼐将断指裹住,道:“出去看看!”
“大人小心,还是先派人问问怎么回事。”
“我无亏心之事,怕什么!”
窦光鼐出了大堂,穿仪门,走过甬道,直走到大门前。此时大门紧闭,外边人声鼎沸,顶门的衙役惊慌失措地扶着顶门杠子。
“把门打开。”窦光鼐镇定地说。
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急涛骇浪般的声音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县衙外黑压压站了不知多少人,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头老翁、总角小孩、青壮汉子、罗裙女子、举子秀才、老农挑夫,各色人等都集聚于此!
窦光鼐疾步走出来,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找我窦某有何事啊?若有冤情,可具状而告,不可聚众!”
只听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窦青天,我们都愿为您做证。愿意拼了性命去告黄梅、范思敬!”“您为我们平阳百姓做主,我们老百姓也不能让您吃亏!”说话间,只听“轰”的一声,烟尘四起,当烟尘散尽时,窦光鼐竟看到面前数千人已齐刷刷跪下。
此时的窦光鼐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持,他“嗵”的一声跪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窦某拼得不做官,不要性命,也要为平阳百姓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