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着这条路走了一段之后,警察们停住了脚步。天色已经擦黑,而他们抓了人之后,天已经黑沉沉的了。他们并不好受。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干警察这一行名声不好。虽然罪犯们不是危害了社会秩序就是窃取了他人财产,可是没人愿意看到一个有学问的人被抓进监狱。更令他们烦心的,是他们深知自己身处于一个人口稠密的国家的中心,这里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战乱,这里的人们随时随地都会被恐怖的刑具所折磨。往车站去的路很长,蜿蜒曲折的道路两旁丛林密布,繁茂的枝叶严实地遮蔽着某些路段,即便是满月也无法穿透这浓浓的黑暗。白天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给大天使戴上镣铐,必要的话还可以用警棍抽打他,可一到了晚上各种怪异的声响折磨着他们的神经,令他们备受煎熬。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哲人;另外两个人则一前一后围着他。他们就这么逶迤前行,透过一丝微光,他们看见前方的道路隐没在小树林里。走近小树林时他们踟蹰不前:走在前方的男人(那位沉默而烦躁的警察)猛地转过身来。
“跟上来,听见没有?”他说:“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他大步走进黑色的裂口。
“好好看着那个人。”后面的那位警察说。
“别扯开话题。”右边的人回答他。“我们盯得够紧了,再说他太老了,行动不便,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再卖力些,要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溜走,就像狡猾的黄鼠狼躲进灌木丛那样。那些个上了岁数的都是老滑头。看这儿,先生,”他对哲人说,“如果你妄图从我们手上逃跑,我就用警棍敲你的头;你给我记住!”
他们才往前走了几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让他们再度停滞了步伐,站在前面的警官走到了队伍后面。他恼了。
“你们是打算整晚杵在这儿吗,你们到底要干嘛?”
“您就稍安勿躁吧,”另一个说,“不是您叫我们看紧人犯,以防他摸黑逃走吗?”
“他有想过要逃走吗?”警官说道,“拿好你的警棍,肖恩,要是他把头转过去就打他。”
“我会的。”肖恩说着便抽出了他的警棍。
哲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弄得不知所措,他被生拉硬拽推推搡搡地走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说不了,然而此刻短暂的停滞,反而帮他梳理了思绪。起初,他搞不清自己怎么就突然被抓起来了,而眼前这四个人又一直围着他跑,异口同声地对他发号施令,每个人从不同角度拽着他,令他还以为自己是被一群暴民给包围了,可他却无从得知对方想要干什么。
过了一阵子他才发现身边只有四个人,看这阵势他认为自己被当做杀人犯给抓起来了——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了。他难以想象他们怎么会把他当做杀人犯,这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想到这里,他不禁羞愤不已。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他说,“除非你们告诉我你们要把我带去哪儿,我犯了什么罪。”
“老实交代,”警官说,“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从他们的尸体上看不出任何外伤,每一颗牙齿都完好无损。”
“你们在说谁啊?”哲人质问道。
“你还装得这么无辜,”警官说,“我还能在说谁,不就是和你同住在那栋小房子里的一男一女吗?你给他们的是毒药吗,是什么毒药?肖恩,拿个本子做笔录。”
“您糊涂了吗,长官?”肖恩说,“这地方黑咕隆咚的,连支笔都没有,更不要说本子,叫我怎么写?”
“这样的话,我们就去车站,一路走一路听犯人的口供。现在就出发,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继续动身前进,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影被夜幕淹没。行进了一小段之后,前方传来怪异的声响,像是某种庞然大物的喘息,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曳地而行,于是他们再次停住了步伐。
“我们前面有奇怪的东西。”有人低声说道。
“我要是手边有火柴就好了。”另一个人说。
中士也停下了。
“到路边去,”他说,“把警棍持在身前。抓紧那个男人,肖恩。”
“我会的。”肖恩说。
就在刚才,有人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几根火柴并擦亮了它们;四周无风,所以火很容易就擦亮了,所有人都盯着前面看。一匹拉车的大黑马躺在路中央安详地酣睡,感受到灯光的照射后它立起身来,长啸一声后飞快地逃走了。
“这还不够让你们吓破胆吗?”一个人说着长叹一声。
“是啊,”另一个说,“这儿黑咕隆咚的,要是不小心踩到这畜生,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我对这儿的路记不太清了,”过了一会儿警官说,“可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走过了;这九转十八弯的路真可怕,也黑得吓人。你们有谁认路吗?”
“我不认识,”有人说,“我自己还是卡文郡的人呢。”
“罗斯康芒,”另一个说,“我是那里的人。我现在真希望我在那儿,真的。”
“那么,我们要是一直走下去,一定会走到什么地方,所以出发吧。肖恩,你抓紧那个人了吗?”
“抓紧了。”肖恩说。
哲人开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你捏疼我了,长官。”他说。
“我根本没捏着你。”那人说。
“你就是捏疼我了,”哲人反击,“你把我的胳膊压得死死的,你要是再不松开,我就赖在地上不起来。”
“这样好点了吗?”那人说着松开了些。
“是不是你也就松了一半儿,”哲人回答,“现在总算好多了,”他接着说,于是大家继续前行。几分钟以后,哲人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觉得警察这一行没有存在的必要,”他说,“我也不明白这个职业是从何而起。猫儿狗儿们也没用什么气势汹汹的警察,它们的世界还不是井然有序?群居的乌鸦有固定的住所和有组织的秩序。它们常常聚集在荒废的塔和教堂的楼顶,它们的文明建立在互相帮助、互相忍让的基础上。它们非凡的迁徙性和耐寒体质使它们不怕风险,这样一来它们便可以自由地建立它们自己的规矩和习惯。如果这样的制度需要警察存在,乌鸦们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断定,乌鸦王国的字典里没有警察一词的存在——”
“你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警官说。
“没关系,”哲人说,“蚂蚁和蜜蜂们也是特殊的群体,各项功能都齐全。就连长于治国的它们,还不是没有依靠警队来维持社会治安——”
“你知道吗,”警官说,“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被用于呈堂证供?”
“我不知道,”哲人说,“也许这些族群都是守法好公民,没有无政府主义者,所有的一切都被规范化。因而,警察没有存在的必要,可我不相信这些个族群们不靠着投机取巧也能达到如今这么先进的文化——”
“既然你开口了,就告诉我,”警官说,“他们是被你从药房配的毒药给毒死的,还是被你用枕头给闷死的?”
“我没有,”哲人说,“如果有了警察之后人们才开始犯罪,那我要说寒鸦是惯会鸡鸣狗盗的家族——它们的个头比乌鸦大一些,它们会从绵羊的背上偷羊毛来盖窝;众所周知,它们还会把偷来的一先令铜钱藏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我自己就有一只寒鸦,”有个警员说,“我花了四便士从一个提着篮子上门叫卖的妇人手里买下了它。有一天我母亲踩在它背上,滚下床去。我用一枚三便士的铜钱割下了它的舌头。它曾经用一条跛腿跳来跳去,然后就会不声不响地偷走了你的袜子。”
“闭嘴!”中士大吼一声。
“假如,”哲人说,“这些家伙们不仅偷羊毛还偷人的钱财,假如它们偷窃的目标升级,我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金盆洗手,因此,如果可能的话,寒鸦们才应当设立警队,然而这个家族却没有。真正的原因在于它们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家族,它们只是小奸小恶——一个吃,一个偷;这是被默许的规定。对于一个哲人来说,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在说些什么鬼话?”中士问道。
“猴子是惯会偷窃的半人类群居动物。它们住在赤道纬线上,吃坚果——”
“你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肖恩?”
“不知道。”肖恩说。
“它们应该设有专业扒手组织,但是众所周知它们并没有这一行。鱼儿、松鼠、耗子、海狸和野牛们也同样如此——因此,当我坚持警察没有存在的必要,我的这一观点是有逻辑和事实根据的,并不是偏激的一家之言。”
“肖恩,”中士说,“你有看紧犯人了吗?”
“看着呢。”肖恩说。
“那么,他要是再多一句嘴,你就用警棍抽他。”
“是。”肖恩说。
“那儿有一点灯光,可能是有人在点蜡烛——我们去那里问问路。”
大约三分钟过后,他们来到一栋被树木掩映的小屋前。如果没有那点灯光,他们在黑夜中准会与之错过。他们听到门内传来责骂的女声。
“总算有人来应门了。”警官说着敲了敲门。
责骂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他再次敲门;接着,门内有人开口了:
“托马斯,”这人说,“你去把那两条狗带来我再开门。”
门开了一条几英寸的小缝,一张脸探出门外——
“大晚上的这个时候你们想干嘛?”女人问道。
“不想干嘛,太太,”警官说道,“问问路而已,我们不清楚我们是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只走了一小段。”
女人注意到他们身上的警服。
“你们是警察吗?那你们可以进来,如果想喝点牛奶的话,我这儿倒是有很多。”
“有牛奶就再好不过了。”警官说着叹了口气。
“我这里有一点烈酒,”她说,“但是没有这么多人的。”
“这样啊,那么,”他说着,严厉地目视众人,“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很幸运,”他由部下们尾随着迈进屋子。
女人从酒瓶里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给他,又给其他每个人一杯牛奶。
“牛奶总是清肠排毒的好东西。”有人说。
屋里有两张椅子、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哲人和他的同伴们坐在床上。中士坐在桌前,另一人搬了张椅子坐下,女人则疲惫地坐在余下的椅子上,面带怜悯地看着那个犯人。
“你们要把这个可怜的人带到哪儿去?”她问道。
“他是个大坏蛋,太太。”警官说。
“他杀了与他同住的一男一女,还把尸体埋在他家的壁炉底下。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可要记住。”
“上帝保佑,他会被绞死吗?”
“这可不得而知,不过如果他被判了绞刑我可不奇怪。可是太太,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我们大老远地就听见你痛心疾首的叹气声。”
“是的,一点不假,”她回答,“因为我儿子伤透了我的心。”
“可以和我说说嘛——他对你做了什么?”警官责备地望着一个背靠着墙,站在两条狗中间的小伙子。
“他算是一个好孩子。”她说,“可他太过于痴迷鸟兽。他可以和那两条狗一起在狗窝里待上几个小时,和它们嬉戏玩耍,可要是我干活累了,想亲亲他抱抱他,和他待上两分钟,他就像鳗鱼一样,不情愿地扭来扭去,直到我放开他——这可真伤人,的确如此。瞧瞧吧,长官,我是他的母亲,可他却毫无母子天性。”
“你该为此感到羞愧,你个小崽子,”警官疾言厉色地说。
“还有那匹马,”她又说,“你们刚才在路上可能已经见过了吧?”
“是的,太太。”警官说。
“是这样的,它进来的时候托马斯想把它拴上,以防它在马路上乱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过了一会儿,我让这孩子进来,可他没有进来,于是我就出去,接着就看到他和他的马互相搂着对方的脖子,就像疯了一样。”
“天哪,他可真是个怪孩子!”警官说,“你和那匹马有什么好卿卿我我的,托马斯?”
“我能做的就是把他弄进家来,”她继续说,“然后我跟他说,‘过来坐这里挨着我,托马斯,陪我一小会’——因为我真的感到长夜孤单——可他根本就坐不住。他一会儿说,‘妈妈,有只蛾子绕着烛火飞来飞去,它会被烧死的,’接着就,‘有只苍蝇掉进了角落里的蜘蛛网,’他必须要把它救出来,然后,‘有个长腿叔叔撞到了窗玻璃,’他得去放了它;可是每当我想要亲亲他,他就把我推开。我的心备受煎熬,是的,在这世上我除了他还有别的亲人吗?”
“他父亲死了吗,太太?”中士温和地问道。
“说实话,”她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很久以前,我们住在布拉克利市,他一下子丢了工作之后,就再也没回到我身边。我想他是觉得没脸回家。可怜的人,因为他身无分文;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当然了,他非常爱我,长官,我们本来可以白头到老。后来我回到我父亲在这里的住处;另一个孩子死在我怀里,我父亲也随之离开人世。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时不时地伤透我的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太太,”警官说,“不过这孩子也许只是缺少父爱才变得野性难驯,也许他只是太依赖你,没有一个孩子是全无母子天性的。现在开始你要改正你的行为,托马斯;多陪陪你母亲,别再管那些畜生和虫子了,你要做一个端庄体面的男孩,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花鸟鱼虫会比你母亲更爱你。请您告诉我,太太,因为我们在黑暗中无法辨识方向。我们是否已经走过了这条路上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还在前面,”她回答,“沿着这条路走十分钟左右;你们不会错过的。你们走到树林里的一条小沟就可以看见天空,那条小沟就是你们要去的十字路口。”
“谢谢您,太太,”警官说;“我们该走了,因为在夜宿之前我们还需要长途跋涉。”
随着他的起身,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那个男孩突然小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