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正午早已过去,强烈的日光无尽地照耀着世界。他的路途仍居于高山之上,每延伸一小段就或左或右地拐个弯,永远蜿蜒着。这小径几乎无法被称作路,因为它实在太窄了。有时候路真的几近消失了,因为野草一寸寸地潜行,遮蔽了人行的痕迹。路边没有篱笆,只有坑坑洼洼的路面,点缀着蔓延的灌木,在小丘间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到处都是深沉却绝不会令人不快的寂静,因为阳光照耀之下不会有哀伤:唯一的声音是他的脚踩到长草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有蜜蜂疾速掠过,发出嗡嗡的声音。
哲人觉得很饿,于是环顾四周,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如果我是头牛或者羊,”他说,“我可以吃草,吸收草的营养。如果我是头驴,我可以嚼遍地都是的蓟;或者,如果我是只鸟,我可以吃毛毛虫和其他爬行的生物,它们无处不在,不可计数。可是,人类即使在如此物产丰富的环境下,也可能找不到吃的,因为他远离了自然,靠狡诈扭曲的思想为生。”
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刚好离开地面,看见远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那身影融入起伏的地面,然后又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他的行动方式极为奇特,哲人几乎跟不上,实际上,根本就没法跟上,除非他碰巧出现在视野内。当他们更接近些,哲人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在随处舞蹈,任意地向四面八方移动。这一刻,一座灌木丛生的小土丘挡住了他;下一刻,他们就脸对脸站着了,互相盯着对方。那男孩大约十二岁,像早晨一样美丽。沉默片刻之后,他对哲人打了个招呼。
“你迷路了吗,先生?”他说。
“所有的路,”哲人答道,“都在地球上,所以没人会迷路——但是我错过了晚餐。”
男孩笑了。
“你笑什么,我的孩子?”哲人说。
“因为,”他说,“我带来了你的晚餐。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走上了这个方向,因为通常我会往更东边去些。”
“你有我的晚餐?”哲人急切地说。
“我有。”男孩说,“我在家吃过了我的份,又把你的晚餐放在兜里。我想,”他解释道,“如果我走得远了,可能会饿的。”
“诸神指引了你。”哲人说。
“他们经常这么做。”男孩说,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来。
哲人立即坐下,从男孩手里接过包裹。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面包和奶酪。
“真是丰盛的晚餐。”他说,然后吃了起来。
“你也要来一点吗,我的孩子?”
“我想要一点的。”男孩说。他坐在哲人面前,两人一同快活地吃了起来。
吃完以后,哲人赞颂了诸神。然后他自言自语道:
“如果能有点喝的,我就别无所求了。”
“四步之外有条小溪,”他的同伴说,“我去用帽子取点水来。”他蹦蹦跳跳地走了。
不一会,他轻手轻脚地端着帽子回来了。哲人接过帽子,喝了水。
“我在这世上别无所求了,”他说,“只是还想和你聊聊。阳光明媚,清风徐来,芳草柔软。再在我身边坐一会吧。”
因此,男孩坐下了。哲人点着了他的烟斗。
“你住的远吗?”他说。
“不远。”男孩说,“如果你跟树一样高的话,你可以从这儿看到我妈妈的房子。即使是坐在地上,你也能看到那边飘在我们屋顶上的烟。”
哲人望了望,但是没看到什么。
“我的眼神没你好,”他说,“因为我老了。”
“老了是什么感觉?”男孩说。
“就像是变僵硬了。”哲人说。
“就是这样而已?”男孩说。
“我不知道,”哲人沉吟了一会,答道。“你能告诉我年轻是什么样吗?”
“为什么不能呢?”男孩说。然后,他脸上划过一道轻微的困惑。他接着说,“我觉得我说不出。”
“年轻人,”哲人说,“不知道上了年纪是什么,而老人则忘记了青春是什么。当你开始变老,一定要深刻地回想你的青春年华,因为人老了若没有回忆,生命就毫无意义,而没有任何东西比童年更值得铭记。我要告诉你一些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区别,然后你可以问我问题,这样我们就能够了解事情的两面了。第一条,老人比小孩更容易累。”
男孩想了想,答道:
“这不是什么大区别,因为小孩也会很累的。”
哲人接道:
“老人不像小孩一样老想吃东西。”
“这也不是个多大的区别,”男孩回答,“因为他们都会吃。告诉我一个重大的区别。”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但是我总认为是有一个重大区别的。或许是老人有一些孩子怎么也猜不到的记忆。”
“但是他们都有记忆。”男孩笑着说,“所以这不是个重大区别。”
“这倒是,”哲人说,“或许其实就没多少差别。告诉我你做的事,然后让我们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做到。”
“但是我不知道我都做些什么。”他答道。
“你一定知道你做些什么,”哲人说,“不过你可能只是不知道怎么按顺序整理它们。所有的考量共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确定从哪儿开始,但所有事物都有两个着手点——起点和终点。不管从哪一点开始,都可以得到整个阶段的全景。所以,让我们从你今天早上做了什么说起。”
“我喜欢这做法。”男孩说。
哲人接着说:
“当你早上起床,走出房子,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男孩想了想——
“我走出门,捡起一块石头,把它扔到田野里,尽力扔到最远。”
“然后呢?”哲人说。
“然后我追着那石头跑,看看我能否在它落地前接住它。”
“很好。”哲人说。
“我跑得太快了,绊倒在草丛里。”
“之后你做了什么呢?”
“我在我摔倒的地方趴着,两手拔草,洒在背上。”
“然后你起来了吗?”
“没有。我把脸压在草里,嘴贴着地,大吼了好几声。然后我坐起来,在那一动不动,呆了好久。”
“你在思考吗?”哲人说。
“没有,我没在想事,也没在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呢?”哲人说。
“不为什么。”男孩说。
“这,”哲人充满胜利感地说,“就是年老和年轻的区别。小孩做事不需要原因,老人则不。我在想,我们变老是不是因为我们靠理性而非本能行动呢?”
“我不知道,”男孩说,“所有东西都会变老。你今天走了很远的路吗,先生?”
“如果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我的名字,”男孩说,“是麦克库辛。”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沉眠者的城堡,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地,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辛的人谈话。安格斯·奥格和他的妻子卡伊缇琳,将会生一个儿子,爱尔兰的沉眠者也在睡梦中翻身。”
男孩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了,”他说,“安格斯?奥格给我传递这一讯息的原因。他想让我为爱尔兰人写一首诗,这样当沉眠者醒来,就会有朋友迎接他们。”
“沉眠者已经醒来,”哲人说,“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他们正在行走,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义。你将把他们的名字和传承告诉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老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
“有一天,我会写诗,”男孩说,“每个人听到那诗都会呼喊。”
“愿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哲人说。他拥抱了男孩,继续他的旅程。
轻松地走了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可以远远看见下方松林中的松树了。等到他走近树林的时候,朦胧的夜色已经降临世间,而等到他走进小屋,夜幕已然深沉。
一进门,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就看到了他。她正准备责备他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但哲人吻了她,吻法异乎寻常地温柔,他还温情脉脉地同她说话。一开始,她的舌头惊得动弹不得,而随之而来的欣喜让它以长久不曾体验过的方式自由活动起来。
“老婆,”哲人说,“再见到你美丽的面容让我太开心了,我都没法形容我有多快活了。”
一开始,瘦女人都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问候。她用难以置信的速度端出一锅玉米粥,开始烤蛋糕,并试着烤土豆。过了一会,她嚎啕大哭,声称这世上没有人美丽善良到能配得上她的丈夫。她自己罪孽深重,不值得众神如此好意地给了她这样一个配偶。
然而,当哲人拥抱休马斯和布丽吉德·贝格时,一声巨响,门突然开了。四个警察走进了小屋。目瞪口呆了一分钟之后,哲人被他们押走了,以回应谋杀的指控。
[1] 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该隐是长子。该隐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因自己的罪行而被上帝放逐。(译注)
[2] 传说中爱尔兰的王者并非死亡,只是沉眠,等待被唤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