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他说,“他们要绞死那个人。”他哭了。
“哦,嘘,嘘,”女人说,“当然了,他们也无力回天。”她立刻蹲下来,张开双臂,“到妈妈怀里来,我的心肝宝贝。”
男孩奔向母亲的怀抱。
“他们会绞死他的,”他迸出尖细的哭腔,用力揪扯她的胳膊。
“听着,听着,小子,”警官说,“别这样。”
男孩突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警官。他抱住警官的双腿,对他又踢又打。袭击如此突然,猝不及防的警官被推到了墙边,接着他拎起男孩,绕着房间旋转。一转眼,那两条狗跳到他跟前狂吠不止——而这两只狗一只被警官踢到了角落里,又站了起来,双眼通红;另一只被女人给逮着了,几分钟的回合之后她逮住了先前那只。震惊的众人纷纷挤到外面,猛地关上门。
“肖恩,”警官吼道,“犯人还在你手上吗?”
“在的。”肖恩说。
“他要是逃跑了,我就打得你肠穿肚烂;你给我仔细些!你们给我打起精神跟上来。”
他们沿着这条路,悄无声息地前行。
“犬类,”哲人说,“是智商最高的族群——”
“老天哪,他又来了!”警官说。
“从古时候起它们的智慧就已经被观察和记录下来,所以古代文学中关于它们的睿智和忠诚可是洋洋洒洒不下千字——”
“你能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吗?”警官问道。
“不能,”哲人说,“大象同样以超凡的智慧和忠诚而闻名,无论是建筑城墙还是抚育幼崽,它们都赋以同样的智慧和满足感。马儿们也是如此,可是鳄鱼、母鸡、甲壳虫、犰狳和鱼类却不为人类所偏爱——”
“我希望,”警官咬牙切齿地说,“所有这些畜生全都塞满你的喉咙,这样你就可以闭上你的鸟嘴。”
“没关系,”哲人说。“我不知道这些动物们是如何将嗜血的兽性隐藏在温驯的外表之下,而它们任由饲主差遣以自相残杀,心不甘情不愿地进行各种荒唐的搏斗。我不相信这是出于对饲主的惧怕,可是即便是最凶猛的野兽也懂得如何去爱,只不过是没人发现这一点。如果有心之人加以研究,它们也会跻身于高等动物之列,与人类达成默契。”
“肖恩,时刻注意找一找树林里的那条水沟。”警官说道。
“我一直在找呢。”肖恩说道。
哲人又说:“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对牛弹琴呢?当我与同类相顾无言的时候,我对我人生的不完整深感惊讶,我曲高和寡,与世隔绝——”
“肖恩,”警官大叫。
“别打断我,”哲人说;“你总是在那唧唧歪歪——低等动物,被贬斥为低等动物的它们,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能力。一只蚂蚁的智商就相当于我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鸟类可以在高空中飞翔,这一点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只要亲眼见过蜘蛛结网,蜜蜂在无迹可寻的空气中畅通无阻,谁又能不赞叹生命的奇迹呢?就连随处可见的蚯蚓,也令我顶礼膜拜——”
“肖恩,”警官说道,“行行好说点什么吧,让我再也听不到那家伙的聒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肖恩说道,“我本就不善言辞,也没什么文化——我个人认为他说的话与狗有关。你养过狗吗,长官?”
“你说得很好,肖恩,”警官说,“继续。”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狗会数到一百。他用这条狗打赌赢了好多钱,也发了一笔财,只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一直在对狗眨眼睛,当他不眨眼睛了狗就停止数数。于是后来我们就让他转过身去,让狗数六便士,可是这条狗数得超过了五先令,差点数到了一英镑,直到它的主人转过身来踢了它一脚。每个被他赢过钱的人纷纷要他还钱,可这个人当晚就逃去了美国,我希望他和他的狗在那里别再穿帮了。那该死的狗是一只硬毛小猎狗,养狗真是要人命。”
“这可是闻所未闻,”哲人说,“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人们居然去美国那地方——”
“继续,肖恩,”警官说道,“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的,”肖恩说,“我养过一只猫,它每两个月就会生仔。”
哲人又开口了:“如果这些移民有什么规律可循的话,倒是有一个实例。比如说鸟类。鸟类在深秋季节举家迁徙,往异国他乡寻求食物和温暖,如果它们不挪窝,到了寒冷的冬天就走不掉了。鲑鱼也是如此,自尊心强的粉色鲑鱼们,从大西洋游向内陆的溪流与湖泊,在那里休养一季,还经常被渔民骚扰——”?
“打断他啊,肖恩,”警官急吼吼地说。
肖恩赶紧大声地接口:
“猫儿们有时候会吃掉它们的幼崽。吃幼崽的猫儿是冷血动物。我见过一只这样的猫——它有四条腿和一条长尾巴,每次吃幼崽的时候它都会扭过头去。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它弄出来的血腥味,就用锤子砸死了它,我实在受不了——”
“肖恩,”警官说,“除了猫儿狗儿你就别的可说了吗?”
“可不是,我真没什么可说的,”肖恩说。“我小心翼翼地迎合您,累得一身汗。如果您能给我找个话题,我会尽我所能。”
“你是个傻瓜,”警官郁郁地说;“你永远干不了警察这一行。我觉得我宁可听那家伙聒噪,也不想听你说话。你看紧他了吗?”
“是的,”肖恩说。
“那么,继续前进,也许我们今晚就可以到达营地,除非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那是什么?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
“我什么也没听见。”肖恩说。
“我觉得,”另一个人说,“我听见路边的树篱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就是我听到的动静,”警官说。“也许是一只鼬鼠。我祈祷我们离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现在你听见没,肖恩?”
“就是那样了,”肖恩说,“树篱那儿有情况,一只黄鼠狼是不会弄出那样的声音的。”
“保持队形,各位,”警官说,“继续出发;真有什么情况也和我们无关。”一阵哒哒的脚步声突然而至,警官立刻住了口,紧接着四个人就被包围起来,从各个角度遭到棍棒和拳脚的袭击。
“拿好你们的警棍,”警官大叫,“看紧你手上的犯人,肖恩。”
“是,”肖恩说。
“其他人,给我围住犯人,狠狠地反击。”
袭击者鸦雀无声,四周只有混乱的脚步声,挥舞棍棒的声音和身体被击打、相互碰撞的声音,以及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但是四个警察造出的动静可大了,他们疯狂地挥舞着警棍,诅咒着黑暗的长夜和来路不明的对手。
“让开,”肖恩突然大叫,“再不让开我就打碎你们的脑壳。有人拽着犯人,我的警棍已经掉了。”
畏惧于那警棍之猛,袭击者们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刚才的两分钟仿佛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夜幕复又一片静寂,唯有树叶摇曳,好风低吟。
“继续前进,各位,”警官说,“此地不宜久留。你们有谁受伤了吗?”
“我抓到了一个袭击者,”肖恩气喘吁吁地说。
“你抓到了什么?”警官问道。
“我抓到了一个袭击者,他正像锅里的鳗鱼一样扭来扭去。”
“看紧他,”警官兴奋地说。
“是,”肖恩说。“我感觉他块头很小。谁来帮我看着那杀人犯,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手来看着这个人。眼下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凶徒啊!”
另一个人抓住了哲人的胳膊,肖恩用双手牢牢抓住了他的俘虏。
“我说,别出声,”他说,“不然我就掐死你,我说到做到。天哪,我怎么感觉他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警官说。
“是的,他还没到我的腰。”
“肯定是刚才在农舍里放狗咬我们的那个小崽子,就是那个动物爱好者。告诉我,孩子,你这么做是要干嘛?你会为此而坐牢的,我的小坏蛋。你的同伙是谁,呃?现在给我老实交代?”警官倾身向前。
“抬起头,小宝贝,对长官老实交代。”肖恩说。
“哦!”他大吼一声,突然向前冲了一小步。“我抓着他呢,”他气喘吁吁地说;“他差点就跑掉了。他根本不是个小孩子,长官;他脸上有络腮胡子呢!”
“你说什么?”警官问道。
“我摸到他的下巴上有络腮胡子。我一惊之下差点让他跑掉了,没错,是这样。”
“再摸摸。”警官沉声说道,“你弄错了。”
“我不喜欢摸它们,”肖恩说。“它软得就像山羊胡子一样。也许你可以自己去摸摸,长官,我说过我怕它。”
“把他摁在那儿,”警官说,“看紧点。”
“是,”肖恩说着,不情不愿地拉长了脸。警官伸出手摸那人的头。
“他只是个小孩,没错,”他说着,手向下滑,摸到了他的脸,然后迅速抽回了手。
“是有胡子,”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长及地面的胡子。也许是假的,也许是那男孩乔装打扮。”他再次伸手去够那人的下巴,用力一拽。
就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声惨叫给吓得跳了起来。
“这是真的胡子,”警官说着叹了口气。“我要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好了。他声若洪钟,这是事实。你们身上还有火柴吗?”
“我的背心口袋里有两根。”有人说。
“给我一根,”警官说;“我自己来点火。”
他摸索着从对方手上接过火柴。
“你们确定看紧了他,肖恩,这样我们可以好好看看他的样子,说不定这是造物主的奇迹呢。”
“我用两只手摁着他呢,”肖恩说,“他现在毫无还手之力,我的胸压着他的头。”
警官擦亮了火柴,用手护了一会儿,就把火柴转向他们的新俘虏。
他们看见了一个穿着绿色紧身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有着苍白的宽脸、明亮的双眼,下巴上有一小撇灰色的胡子——火柴熄灭了。
“是个矮精灵,”警官说道。
众人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最后还是肖恩开了口。
“你就告诉我这个?”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总之这是一个奇迹。”
“就这个,”警官说。“难道它不是矮精灵还会是别的什么吗?要不你自己看。”
肖恩蹲下身,与俘虏目光对视。
“告诉我钱在那儿?”他压低嗓门说。“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其他人也好奇地聚拢过来,对着矮精灵大喊大叫。
“给我闭上嘴,”肖恩厉声说道。“他能一下子回答你们这么多人吗?”他再次转向那矮精灵,摇晃他的身子直到他上下牙齿打颤。
“如果你不告诉我钱在那儿,我马上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我身无分文,长官,”矮精灵说。
“别耍花腔,”肖恩大吼。“给我老实交代,不然你就惨了。”
“我真的没有钱。”矮精灵说,“山上的米豪·麦克穆拉楚不久前偷走了我们的坛子,还把它埋在了一个灌木丛底下。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那里。”
“很好,”肖恩说。“现在跟我走,如果你胆敢逃跑我就抽你;你记住了吗?”
“我干嘛要逃跑呢?”矮精灵说:“我当然喜欢和您在一起了。”
警官向他们走来,用尽力气大喊。
“听好了,”他话音刚落,众人就自发地跟了上来。
“你和你的犯人要干嘛,肖恩?”他尖刻地问道。“今晚的长途跋涉你难道还不够累吗?带上那个矮精灵去营地,不然你就死定了——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可是金子要怎么办,长官,”肖恩心有不甘。
“有金子的地方就有宝库,而宝库归国家所有。你忘记身为警察的职责了吗,肖恩?记住你的身份,我的下属,别再问那么多。不管是谁,带上那个杀人犯,马上出发。”
黑暗中传来一阵喘息声。
“哦,哦,哦!”有人恐慌地大叫。
“你怎么了?”长官问道:“你受伤了?”
“那个犯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他跑掉了!”
“跑了?”长官怒不可遏。
“就在我们看着矮精灵的那会儿,”那人愧悔不已地说,“我准是忘了另一个——我,我没看紧他——”
“你个蠢货!”警官咬牙切齿地说。
“是我手上那个犯人逃跑了?”肖恩沉声问道。他咒骂着倾身向前,给了那玩忽职守的同僚一个大耳光,那人被打得连连后退,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回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起来,”肖恩说,“起来,我还没打过瘾呢。”
“行了,”警官说,“我们回去吧。我们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听好咯,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为此付出代价。带上那个矮精灵,快点跟上来。”
“哦!”肖恩的声音像是喉咙突然被扼住了。
“又怎么了?”警官不耐烦地问。
“没事,”肖恩回答。
“那你乱‘哦’什么,你个猪脑子?”
“是那个矮精灵,长官,”肖恩支支吾吾地说——“他跑了——就在我打那个人的时候我完全忘了矮精灵那茬:他一定是跑到树篱那里了。哦,长官,天哪,别骂我——!”
“快点前进,”在警官的命令下,四人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前行,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罢了。
二
凭借多年来居住松林深处的经验,哲人可以在黑暗中辨识方向,当他发现自己恢复了人身自由,便垂着头优哉游哉地迈开了步子。他一直在苦思冥想“我”这个字的含义,竭力从刚才发生的种种奇遇中理清思绪。“我是凶手”这一事实令他震惊不已。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匪夷所思。他知道不是他干的,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这个阴影。还没走多远就觉得有谁在拉扯他的袖子,他低下头去,看到一个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在他身边小跑。
“尊贵的先生,”矮精灵说,“想和你攀谈可真不容易。刚才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现在我在听你说话来着。”哲人回答。
“的确如此,”矮精灵诚恳地说,“我的兄弟们都在马路另一边的围篱外边,他们都想和你说话;你愿意跟我来吗,尊贵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