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星期后的某个夜晚。姐姐坐在花园里织着衣物,我踱步着看书。我的枪就支在墙边,自从上次那只怪物造访我的花园,我认为采取预防措施才是明智之举。整整一周,再没看到或听见任何动静,因此我能冷静地回想那次事件了,虽说还心怀好奇和困惑。
我正走来走去,一心沉浸在书本中,突然听见从深坑的方向传来撞击声。我立马转身,看见一团巨大的灰尘在傍晚的映衬下腾空而起,呈现出柱子的形状。
姐姐又惊又怕地站了起来。
我告诉她呆在原地别动,而后操起枪冲向深坑。离近些后,我听见低沉的轰鸣迅速转为咆哮声,夹杂着更加剧烈的撞击,在深坑的上空扬起新一轮的尘土。
噪音停止了,然而灰尘飞扬,还未随风归落。
走到坑边往下看去,除了翻腾的大朵灰尘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的尘土让我迷了眼睛,熏得够呛。最后,为了正常呼吸不得不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弥漫的尘土慢慢落下来,像盖子一样悬挂在坑口。
我只能猜测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大概发生了某种山体滑坡,这点无需质疑,究其原因却无从得知。其实根据之前我目睹的那些掉落的石块和坑底的活物,我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但在开始的几分钟内,我头脑混沌,没有推断出这场灾难的确切原因。
过了许久,尘土终于落定。我可以凑近边缘往下看了。
一时间我只能透过尘埃勉强看去,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接着我看见左下方什么东西在移动。仔细一看,一个又一个,接着再一个——总共三个朦胧的黑影正试图爬上坑顶。看不清是什么,我只能依稀地辨认着。正当我疑惑这是些什么东西时,右边传来石块摩擦碰撞声。回头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凑近了些再往坑下一看,就在正下方不远处,一张丑陋的青白色猪脸已经爬上来,距离我的脚不过几码远,它后面还跟着好几只。那东西看见了我,立即发出笨拙的尖锐叫声,坑里各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应。看到此情此景,我的恐惧难以言状,弯腰照它的脑门给了一枪。那东西立刻消失了,同时尘土和石头纷纷滚落。
稍许寂静。也许多亏了这阵寂静,我才得以听见很多双脚“哒哒哒”地快速奔走,急速转身,发现一群这样的怪物正冲向我。我立刻端起枪击中最前方嚎叫着冲我扑来的一只,而后赶紧逃跑。距离房子还有一半路程时,我瞧见姐姐正往这边走,夜幕下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问我为什么开枪,声音中尽是恐惧。
“快跑!”我高声大叫,“要活命就快跑!”
无需我再多说,她马上调转方向,双手抱起裙摆逃离。我跟着她,瞥了身后一眼,看见那群野兽原本直立着用后腿跑,现在四腿着地全速疾驰。
我相当确定玛丽并没看见追在后面的怪物,一定是我声音中的恐惧促使她如此没命地跑着。
我俩飞奔着,姐姐跑在前头。
每时每刻逼近的脚步声都在警告我那群怪物就要追上来了。幸运的是,从某些方面来讲,我每日的生活充实、富有活力,得益于此我能跑得飞快。即使这样,我还是逐渐感到体力不支。
我看见后门就在前方——上帝保佑,它是开着的。我落在玛丽身后不过五六码,已经跑地喉头腥甜。突然有东西碰触我的肩膀,猛一回头,怪物苍白的脸出现在我身后,它远超同伴,已经追上我了。就在我转身的刹那间,它又向我抓来。我又猛地使力跳向一侧,拿枪管横扫过去,狠狠地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它被我甩开了,落在后面发出类似人类的呻吟。
其他怪物趁着这场短暂的拉锯战几乎追上了我。不再浪费任何一秒,我转身冲向家门。
我窜进家门,迅速转身摔上门锁紧,正好第一只怪物追上来,一头撞在门上。
姐姐瘫在椅子上喘着气,似乎要昏过去一般。但我没时间照顾她,得先去查看所有房门是否锁好。幸好都没问题。书房通向花园的门是最后一处,我刚确定它完好地锁着,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我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仔细聆听。没错!现在可以清晰地听见它们在耳语,有东西蹑行,发出抓挠刺耳的噪音。显然一些怪物正用爪子一样的手摩挲着门,试探能不能进来。
那些家伙这么快就找到门了,这充分证明它们拥有惊人的推断能力。这使我我更加确信:绝对不能把它们当做一般的动物对待。那东西从窗口偷窥书房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这点了。我冠之以超乎人类的称谓,因为我内心清楚,那种生物与一般野兽是有区别的。从好的方面来讲,它超越人类;却背离人性的善良美好,呈现出敌意与丑恶。总之,这样一种具备智慧的非人类生物,我对它充满了厌恶。
我想起了姐姐,于是走到橱柜前,拿出白兰地和酒杯。点燃蜡烛,带着这些回到厨房。她没有安然坐在椅子上,竟脸朝下倒在地上。
我轻轻把她转过来,仰起她的脸,倒了几滴白兰地在她唇间。不一会儿,她微微颤动了几下。又过一会儿,她大喘了几口,睁开了眼睛,迷蒙地看着我,眼神涣散,而后又缓缓合上。我又喂她几滴白兰地。她安静地躺了足有一分多钟,呼吸急促。忽然眼睛再次睁开,瞳孔在我看来有些扩散,似乎恐惧伴随着意识的清醒再次回归。她出乎意料地猛然坐直身体,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几步。她看起来依然头晕目眩,我伸出手想要扶她,却不料她大声尖叫,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一瞬间,我呆愣在原地,端着白兰地酒瓶跪在那里。内心满是困惑与震惊。
她害怕的是我?不可能!什么原因?我只能归结为她的情绪还不稳定,有些失常。楼上传来“咣”的一声,我知道她躲回房间了。把酒瓶放回桌子上,后门那边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仔细一听。后门似乎震动着,那些生物正试图悄悄撬开门。这门坚固异常,哪能轻易破坏。
花园那边的动静也持续不断。若有人不经意间听到,也许会以为是一群猪在呼噜哼叫。但我驻足在此,听到的全是有语意的猪叫。久而久之,我似乎可以理解到一丝与人类语言的相似性,胶着含糊,每个音节都付出了很大努力。但不管怎样,我却越来越确定它们发出的绝非是乱七八糟的音节拼凑,而是在快速地交流着思想。
现在走廊里全然暗下来了,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和呻吟,黑夜下的这栋老房子竟充满喧嚣。天色已晚,万物归静,任何声音必然会显得更加清晰,人们休憩之前也更有闲暇关注。太阳下山后,气温的骤然变化对房子的结构多少也有些影响,令它在某种程度上像为黑夜量身打造的一般。那天晚上,若是没有这些怪诞的噪音,我会谢天谢地。对我来说,每每传来砰砰咯吱声都代表那些东西即将闯入暗黑的走廊,虽然心底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亲眼看见每道门都紧锁着。
然而渐渐地,噪音使我越来越烦躁,不能再胆怯懦弱,我觉得有必要再巡查一次一楼,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就直面它。然后再去书房,房子被这些半兽的邪恶东西包围,今晚是不可能睡觉了。
从厨房的挂钩取下油灯,挨个地窖、挨间屋子地排查,从餐具室、煤窖,到走廊、地下室(由101形状的走廊组成)都被我查了个遍。确认过每个角落,甚至还有能藏匿任何东西的裂缝,我开始向楼梯走去。
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我就停下了。楼梯左侧的储藏室明显有动静。那是我第一个查看的屋子,但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我的神经骤然绷紧,毫不犹豫地凑到门口,把油灯高举过头扫了一眼。房间空空如也,只有几块厚重的石板架在砖砌成的柱子上。应该是我听错了,我正准备离开,转身时灯光扫过窗户,反射出窗外明晃晃的两个点。我站住盯着看了一会儿,它们缓慢地转动,交替闪烁着看上去类似绿色和红色的光。我才明白原来它们是眼睛。
我逐渐辨认出一只怪物的阴影轮廓,它正扒着窗户栏杆,似乎要往上爬。我又走了几步到窗边,再把灯举高些。栏杆牢固不可能被挪动,无需惧怕那些东西,尽管知道那只野蛮的东西不可能闯进来伤害我,一周前那个夜晚的恐惧再次袭进心间,同样的无助战栗、还有惊骇。我注意到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试图别开视线,但做不到。我现在似乎正透过一团迷雾看着窗户。接着我猜想又有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接着又来了几双眼睛……直到这些充满恶意注视着我的眼珠如银河般包裹着我,震慑了我的灵魂。
我的思想游移不定。突然左手传来剧烈的疼痛,疼痛愈发猛烈,真真切切地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低下头,禁锢的咒语被打破了。我才发现自己在焦虑之中抓着滚烫的油灯瓶子,手被严重烫伤。再次抬头望向窗户,雾似乎散了,窗外集聚了几十张丑恶的脸孔。愤怒油然而生,我举起油灯,猛地掷向窗户。灯打碎了方格玻璃,越过两条栏杆击打在花园里,燃烧的灯油洒了一地。我听见数声痛苦的哀嚎。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我发现那些家伙已经离开窗户了。
振作精神,我往门的方向摸索,跌跌撞撞地上楼去。头脑晕晕沉沉,像是被人重击了一记。与此同时手钻心地疼,那群东西让我怒不可遏。
来到书房点上蜡烛。蜡烛燃烧起来,烛光把枪支架子映在侧墙上。此情此景提醒了我,我有能力像猎杀普通野兽一样打死那些怪物,先前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这点。我下定决心要开始主动进攻。
最紧要的是包扎手上的伤,现在已疼痛难忍。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走到房间这头存放步枪的地方,选了一支重型步枪,这支枪虽然有点年头了,不过身经百战,我又拿了些子弹,便往房子顶部的小塔楼走去。
从这里什么都看不见。整片花园笼罩在模糊的阴影之中,稍有些黑影,但也许是树丛。只能看到这些了,对着所有阴影开枪自然毫无用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月亮升起,也许就可以打死它们了。
与此同时,我静静地坐着,警惕地聆听。目前花园相对安静,只有偶尔几声呼噜哼叫。我不喜欢这种寂静,它让我怀疑那些生物是不是在搞什么鬼把戏。我两次走下塔楼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但一切寂静依旧。
有一次我听见从深坑的方向传来声响,像是石土掉落,在花园里的侵入者之间引起一阵骚动,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而后平息,归复宁静。
大概一小时后,月光从遥远的地平线晕散开来。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月光越过树梢,但还没有完全升起,无法看清花园的每一处。但我依旧没看见任何一只怪物,直到我碰巧伸长脖子,才看见几只靠着房子外墙趴在地上。虽然我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但是如此美妙的时机不容错过。瞄准,直中面门。它发出一声尖叫,待硝烟散去,它仰躺在地,虚弱地扭动几下就不动弹了。其他几只消失了。
随即从深坑传来长啸。花园各个角落回荡着上百声回应。它们的数量可见一斑,我开始觉得整个事件比想象的严重许多。
我安静地坐着,全神戒备,脑中不停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那些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我的思绪飘回那个场景(迄今为止我依旧怀疑是否真正亲眼所见)——那片寂静之原。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还有圆形剧场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我想起来了!那片虚无之地的房子与这栋房子的外观别无二致,或许是依照那栋而建,亦或是那栋模仿这栋而建。我从来没有想过……
这时深坑又传来长啸,一秒后又传来较短促的叫声。花园立刻呼声四起。我迅速站起来探出栏杆远眺。月光中的灌木丛似被赋予了生命,左摇右晃地似是一阵狂风刮过,沙沙声持续不断,快速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大。有几次我看见月光洒在那些奔跑在灌木间白晃晃的身影上,闪闪发光。我开了两枪,随着第二发子弹传来短促的痛苦呻吟。
瞬间花园陷入沉寂。深坑传来低沉嘶哑的猪语,夹杂几声愤怒的吼叫撕破长空,数不胜数的呼噜声随即呼应着。在我看来,它们好像在开会商讨如何冲进房子,而且很可能被我致命的射杀激怒了。
对我来说,这是发起抵御前最后调查的好机会。我立刻折回一层检查每一扇门。幸运的是,如后门一样,每一扇都由镶铁的橡木制成,坚固无比。上楼来到书房,我比较担心这扇书房的门。这扇门明显比其他门新,虽然也很坚固,但远不如其他门厚重。
在此我得解释一下,房子一侧有一小片高起的草坪,这扇门就处于这个位置,因此书房的窗户就被钉起来了。除了从不开启的主入口,其他门都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