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卷五十《郭象传》: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州郡辟召,不就。常闲居,以文论自娱。后辟司徒掾,稍至黄门侍郎。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永嘉末病卒,著碑论十二篇。
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1396—1397页)《晋书》卷四十九《向秀传》: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
(1374页)《世说新语·文学》第17则: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文士传》曰:象字子玄,河南人。少有才理,慕道好学,托忘老、庄。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辟司空掾、太傅主簿。)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文士传》曰:象作《庄子注》,最有清辞遒旨。)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205—206页)《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句郭象注: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游变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吾所不能殊也。夫无待犹不足以殊有待,况有待者之巨细乎!
(《庄子集释》,20页)徐案:郭象玄学理论,强调“独化”与物之“自生”,所谓“自然而然”者也。冥方内方外之别,齐有待无待之分。其论皆存于其《庄子注》中,故下文略引而见之。《庄子·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句郭象注:
此天籁也。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庄子集释》,50页)《庄子·大宗师》“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句郭象注:
卓者,独化之谓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人皆以天为父,故昼夜之变,寒暑之节,犹不敢恶,随天安之。况乎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则死生变化,惟命之从也。
(《庄子集释》,241页)《庄子·大宗师》“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句郭象注:
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夫生之难也,犹独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为之哉!故夫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为也,而为之则伤其真生也。
(《庄子集释》,251页)《世说新语·文学》第19则:
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语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
(209页)《世说新语·赏誉》第26则:
郭子玄有俊才,能言老、庄,庾敳尝称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名士传》曰:郭象字子玄,自黄门侍郎为太傅主簿,任事用势,倾动一府。敳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其伏理推心,皆此类也。)
(435页)《世说新语·赏誉》第32则:
王太尉云:“郭子玄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
(438页)《文心雕龙·论说》: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文心雕龙注》,327页)章太炎《读郭象论嵇绍文》:
《御览》四百四十五引王隐《晋书》曰:“河南郭象著文,称嵇绍父死在非罪,曾无耿介,贪位死暗主,义不足多。曾以问郤公曰:王(徐案:当作“裒”)之父,亦非罪死,褒尤辞征,绍不辞用,谁为多少?郤公曰:王胜于嵇。或曰:魏、晋所杀,子皆仕宦,何以无非也?答曰:殛鲧兴禹。禹不辞兴者,以鲧犯罪也。若以时君所杀为当耶?则同于禹;以不当耶?则同于嵇。”
昆山顾君论嵇绍,以为晋非其君,倍父而求肉食,荡阴之死,不足以自盖。乌乎!寝苫之痛,虽故为君臣何有也?伍胥,荆楚之世室,而奢之门子也。义已委质,父死非罪,则君子与其鞭墓。晚近郡县同轨,将为戎首,独有走胡越,义固不可,顾椎刺犹得以自任。及夫冀州分裂,战国棋置,奔走有所,则胥之义,且得行于晚世,况若嵇绍者乎?且绍之死,为淫酩(酉句)昏虐之乱君死也。藉令绍为世臣,与其君无锋芒小怨,其死特比肩于飞廉,贤不足邵。今于宪典,不与戴天,而为之扞翼以陨其躯,畏压溺之不逮。顾君责之恕矣。顾君又推其仕晋,归恶于山涛,因以昌言魏、晋四维之举。余观郭象是议,乃严于顾君(以上P141)远甚!绍之死,东海王越道经其墓,哭之悲恸,树碑表爵。象为东海王主簿,独奋笔无所忌。且举世而誉之,以为握节以死,国殇之雄。(角氐)之者则为流俗(其心)疾,亦不恤焉。象则晋之清言者也,噩厉守正,逴远于儒。山涛之咎,顾岂在清言耶?
(《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一》,《章太炎全集》四,141—142页)钱穆《郭象〈庄子注〉中之自然义》(节录):
今再综述郭象自然论之大义。盖天地间万形万化之生之有,皆不自无生,不自无有。亦不自道生,不自道有。复不自天生,不自天有。皆万形万化之自然生,自然有。一切万形万化皆自然生,自然有,故先后不相待而成,彼我不相制而得。故无所用其知与故,作与为。知亦自然而知,为亦自然而为,能亦自然而能,得亦自然而得。此之谓物之性,此之谓物之理,即此之谓物之自然。亦可谓此即是物之天也。然则宇宙本体其终为一虚无乎?曰:固至实大有而非虚无也。然则天地运行其有所定命乎?曰:此又至变极化而未有所定命也。然则天地间一切万有万形,其如一机械乎?曰:此又各自独生独化,互不相待,各自圆成具足,不成其为一机械也。然则天地之间,其复何有乎?曰:惟此性,惟此理,惟此不已之生生化化,互不相待而各足圆成。至异也,亦至同也。人之于其生也,实无所别择,无所祈向,则惟有任性而动,当理而为,自然顺化,一循乎天而止。此郭象注庄之大义也。故郭象之说,若未背乎庄而实有超乎庄之外者。昔人竞谓其注《庄》窃之于向秀,而忽于其自有所独创,则亦非也。
然郭象之说,辨矣而未能谓之是。唐权载之文集《送浑沦先生游南岳序》,述浑沦言,郭氏注《庄》,失于吻合万物,物无不适。然则桀骜饕戾,无非遂性。使后学者懵然不知所奉。此从其说之影响于人文界者言。又宗密《原人论》,斥迷执,谓道法自然,万物皆是自然生化,则石应生草,草或生人。且天地之气,本无知也。人禀天地之气,安得欻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禀气,何无知乎?此从其说之无当于解释自然界者言。故郭说虽辨,终不得后人信奉。而性理渊微之阐发,仍必有待于宋儒。惟郭注妙义络绎,清辨斐亹,为人爱诵。后起儒佛两家,无形中沾染郭义者实多,爰特为拈出而条理之,使治中国思想史者,亦知有郭象一家之言如是云云也焉耳。
(钱穆《庄老通辨》下卷,389—3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