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王粲传》:
(阮)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籍字嗣宗。《魏氏春秋》曰: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叹赏之,自以不能测也。太尉蒋济闻而辟之,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太傅及大将军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籍少时尝游苏门山,苏门山有隐者,莫知名姓,有竹实数斛、臼杵而已。籍从之,与谈太古无为之道,及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生萧然曾不经听。籍乃对之长啸,清韵响亮,苏门生逌尔而笑。籍既降,苏门生亦啸,若鸾凤之音焉。至是,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其歌曰:“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又叹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籍口不论人过,而自然高迈,故为礼法之士何曾等深所仇疾。大将军司马文王常保持之,卒以寿终。子浑字长成。《世语》曰:浑以闲澹寡欲,知名京邑。为太子庶子。早卒。)
(604—605页)《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籍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沉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
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或问楷:“凡吊者,主哭,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时人叹为两得。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
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著《达庄论》,叙无为之贵。文多不录。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略曰:……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
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太康中,为太子庶子。
(1359—1362页)徐案:阮籍生平,多见于上引文中,《晋书》本传亦综合《世说新语》、《魏氏春秋》等而已。其他不见于上引文者,则略录于下。另,阮籍文章若《通易论》、《通老论》、《达庄论》、《乐论》、《清思赋》、《大人先生传》等,体悟玄妙,尤心仪庄子,然于玄学理论则发明不多,故仅略录一二,以见其余。阮籍《通易论》:
阮子曰:易者何也?乃昔之玄真,往古之变经也。庖犧氏当天地一终,值人物憔悴,利用不存,法制夷昧,神明之德不通,万古之情不类;于是始作八卦。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分阴阳,序刚柔,积山泽,连水火,杂而一之,变而通之,终于未济,六十四卦尽而不穷。是以天地象而万物形,吉凶著而悔吝生,事用有取,变化有成。南面听断,向明而治;结绳为纲罟,致日中之货,修耒耜之利以教,天下皆得其所。
(《阮籍集校注》卷上,105—106页)阮籍《达庄论》: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逆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
(《阮籍集校注》卷上,138—139页)阮籍《大人先生传》: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平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问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隤,魁然独存,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着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阮籍集校注》卷上,161—162页)《世说新语·德行》第15则:
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17页)《世说新语·文学》第67则:
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245页)《世说新语·任诞》第2则: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727页)《世说新语·任诞》51则: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
(762页)《世说新语·简傲》第2则:
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
(765页)袁宏《七贤序》:
阮公瑰杰之量,不移于俗,然获免者,岂不以虚中荦节,动无过则乎?
(《全晋文》卷五十七,1786页)孙绰《道贤论》:
兰公(徐案:于法兰)遗身,高尚妙迹,殆至人之流。阮步兵傲独不群,亦兰之俦也。
(《全晋文》卷六十二,1813页)卢播《阮籍铭》:
峨峨先生,天挺无欲。玄虚恬澹,混齐荣辱。荡涤秽累,婆娑止足。胎胞造化,韬光缊韣。鼓棹沧浪,弹冠峤岳。颐神太素,简旷世局。澄之不清,混之不浊。翱翔区外,遗物度俗。隐处巨室,友真归朴。汪汪川原,迈迹图箓。
(《全晋文》卷八十九,1975页)颜延之《五君咏·阮步兵》: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臧荣绪《晋书》曰:籍拜东平相,不以政事为务,沉醉日多。善属文论,初不苦思,率尔便成。作五言诗咏怀八十余篇,为世所重。)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臧荣绪《晋书》曰:阮籍虽放诞不拘礼教,发言玄远,口不评论臧否人物。《魏氏春秋》曰: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
(《文选》卷二十一,1008页)颜延之注解阮籍《咏怀诗》:
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
(《文选》卷二十三,1067页)江淹《杂体诗·阮步兵籍咏怀》:
青鸟海上游,鸴斯蒿下飞。沉浮不相宜,羽翼各有归。飘飖可终年,沆瀁安是非?朝云乘变化,光耀世所希。精卫衔木石,谁能测幽微?
(《文选》卷三十一,1459页)沈约《七贤论》:
阮公才器宏广,亦非衰世所容,但容貌风神,不及叔夜,求免世难,如为有途。若率其恒仪,同物俯仰,迈群独秀,亦不为二马所安。故毁行废礼,以秽其德,崎岖人世,仅然后全。
(《全梁文》卷二十九,3117页)钟嵘《诗品》上:
晋步兵阮籍诗,其源出於《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之注解,怯言其志。
(《诗品集注》,123页)《洛阳伽蓝记》卷二:
元慎,弘农人,晋冀州刺史峤六世孙……元慎情尚卓逸,少有高操,任心自放,不为时羁。乐水爱山,好游林泽。博识文渊,清言入神,造次应对,莫有称者。读老、庄,善言玄理。性嗜酒,饮至一石,神不乱。常慷慨叹不得与阮籍同时生。不愿仕宦,为中散,常辞疾退闲。
(119—120页)独孤及《阮公啸台颂并序》:
按《晋阳秋》,阮公讳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夫云蒸于山,不择时而出,故公以全德生于衰世。于时中州多故,大道浸(阙),缺于用者知膏火自铄,逃於累者惧木雁两伤。公由是内张道机,外隳天彀,土梗圣智,粃糠轩冕。遂登广武以览古,望梁台而寓词,埋照于竹林,放神于蓬池,德充也尔。其兴怀昔游,故为东平相;怡情善酿,故受步兵校尉。弛张蘧甯之际,出处夷惠之表,否泰莫得介于灵府,名实不足汨其冲气。螭蟠龙卧,与道偕隐,所以沉吟志全,慷慨神王,独立长啸,遗荣此台。当其寓兴也,盖将豪视泰山,囊括浩气,颓然自得,与造化者为友。故卷其用而怀之,世莫得而窥也。其外物所感,则寄之翰墨焉。谓道莫至于专气抱一,于是著《释老论》;哀莫大于矫时死名,于是有《吊比干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赋《咏怀诗》;问道苏门,笑而不答,作《大人先生传》。岁在元黓,余登大梁之墟。墟中之人方诵公遗尘,叹元风芜没,议乐石以旌朽壤。余采其故事之存于糟粕者,勒而为《啸台颂》。颂曰:
天下多故,贤人谷耻。隐于沉饮,以俟倾否。越礼逃用,晦德忘已。不知我者,为我狂且。长啸怀人,咏古著书。感时而恸,非必穷途。沔彼汴水,东流无返。迹是人非,荒台可践。升高延伫,想见青眼。道乌乎在?日逝日远。
(《全唐文》卷三百八十四,3903页)罗隐《叙二狂生》:
祢正平、阮嗣宗生于汉晋间,其为当时礼法家惋者多矣。然二子岂天使为之哉?夫汉之衰也,君若客旅,臣若豹虎。晋之弊也,风流蕴藉,雍容闲暇。苟二子气下于物,则谓之非才。气高于人,则谓之陵我,是人难事也。张口掉舌,则谓之讪谤。俯首避事,则谓之诡随,是时难事也。夫如是,则汉之祚歼于外,晋之祚缩于中,故天必降变以应之。二子应天变者也,或号咷焉,或恸哭焉。斯甚于风雨雪霜已,故泣军门者谓皇皇而无主,叹广武者思沛上之英雄。
(《全唐文》卷八百九十五,93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