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信论》中特别引起研究者注意的,是它对于“人我见”的批判。“人我见”是主张有一永恒自主之神我存在的观点,它涉及的领域主要是灵魂不死、意志自由、天神创世等方面的问题。《起信论》把“人我见”胪列为五种,完全没有涉及上述问题,这在外来佛教中是罕见的,倒是在两晋南北朝的中国佛教中有所表现。例如前两种所谓“虚空是如来性”、“真如涅槃之性唯是其空”,在六家七宗的般若学和梁陈以来的三论学中就能找到出处;中间两种所谓“如来之藏有色心法自相差别”、“自体具有一切世间生死等法”,有可能是毗昙师和地论北道的思想,至于天台宗而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最后一种所谓“众生有始”、“涅槃有终”、“三界外更有众生始起”的观点,当是将“无明”与“真如”绝对对立起来,成为当时佛教界颇为流行的误解。
根据这样一些现象,说昙延总结了南北朝末期的义学主流和禅法新潮,以马鸣梦授的形式写成《起信论》,是极可能的。《起信论》的哲学核心部分,不只是在涅槃师、地论师、摄论师、楞伽师中早已酝酿流通,而且在其他假托的经论中也有表现。上述的《渐刹经》最有代表性。
《渐刹经》就是《占察经》,全名《占察善恶业报经》,二卷。《法经目录》卷五,将它列在“疑伪录”中,谓“名虽似正,义涉人造。”《长房录》卷一二还记载了有关《占察经》的一桩公案:“广州有一僧行塔忏法,以皮作二枚帖子,一书善字,一书恶字;令人掷之,得善者好,得恶者不好。又行自扑法以为灭罪,而男女合杂。青州有一居士,同行此法。开皇十三年,有人告广州官司,云其是妖。”此中塔忏法,即是占卜法,根据来自《占察经》。后来因为《占察经》目录无名及译处,敕令“不须流行”。《内典录》卷中,沿袭《法经目录》,列入《疑伪经论录》中。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正式列进《大乘单经目》,并在《占察经》下注明:“外国沙门菩提登译,天册万岁元年(695)十月廿四日奉敕编行。”就是说,此经由“疑伪”,变成“译经”,实出于朝廷的决定。
《占察经》卷上主要介绍如何刻木为轮,记以不同数字,用来占察宿世所作善恶行为及其受报差别,同时用佛教教义解说所占的数相。这种将占卜术引进佛教,甚至影响社会治安,使正统的义学和律学僧侣难以容忍,由此揭露其伪,是可以理解的。但它的理论基础同《起信论》是如此相似,终于使它在中国佛教史上取得了合法的地位。它在上卷中说:“当知如此诸数,皆从一数而起,以一为本。如是数相者,显示一切众生六根之聚,皆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一实境界而起,依一实境界以之为本。所谓依一实境界故,有彼无明,不了一法界,谬念思维,现妄境界。”这个说法与《起信论》所谓依“一心”为本,“无明”起念而生诸种境界的思想大致相同。下卷中有许多细微的观点也同《起信论》衔接得很紧。
《占察经》的目的在于将占卜术引进佛教,并给予占卜一个理论基础。它提出“以一为本”,派生和统摄一切“数相”,象征着以“一心”为本,在“无明”的作用下,派生和统摄世间一切业报现象;据此现象,在所占的“数相”上也可能反映出冥冥中存在的业报法则来。当然,通过占卜,也可以扩大佛教在民众中的影响。换句话说,《起信论》把自己的哲学本体论运用到止观双修的宗教实践方面,《占察经》则将这同一的哲学本体论应用到占卜这一原始巫术方面。就基础理论说,两者没有原则差别。珍嵩说《起信论》依《渐刹经》造,不知有何根据;如果说《渐刹经》依《起信论》造,或者说两者是另依某种师说所作,也不是没有可能。重要的是这一种哲学确乎是中国人的创造,而且在数十年中就遍及南(广州)北(邺、洛),并以修禅、占卜等多种形式流通,这其中的原因,大值得探讨。
此外,还有一部不知产于什么年代的《释摩诃衍论》十卷,用密言咒语方式贯彻梁译《起信论》,将其咒术化,是又开了一个法门。论前有序一篇,署名“而(天)回凤威姚兴皇帝制”,说此论是他“遣”于中天竺奉迎而来,以弘始三年(401)于“大庄严寺亲受笔削,敬译斯论。直翻译人筏提摩多三藏,传俗语人刘连陀等,执笔人谢贤金等”,署名龙树菩萨造。序言的荒唐,一目了然。将梁译《起信论》的注释放到姚秦弘始年间翻译,可见作假者的历史知识是在水平以下。论中说,佛教诸论有十万九千部,总括为十部,《起信论》为其中的最后一部;马鸣造论一百部,《起信论》依一百种经造。所列十论百经,几乎全是子虚乌有;论中使用大量梵语音译,显示它是来自天竺,但极少有音译准确的,说明伪造者对梵语一窍不通。尽管如此,它对于《起信论》的疏解在佛教界仍有影响,所以一直流布至今,在古代没有人提出怀疑。最早提到此论的是唐宗密的《圆觉经疏钞》(卷一〇):“准龙树菩萨《释摩诃衍论》中说,马鸣菩萨约一百了义大乘经造此《起信论》”云云。正式编入藏经目录是《至元法宝勘同总录》(卷九),其下有注:“此论蕃云有本,未至于此。”所谓“有本”,或指梵文本,或指藏文本,总之,《起信论》带着它的咒语,又进入了藏传佛教系统。
据朝鲜、日本传说,《释摩诃衍论》系新罗月忠在唐武后时撰。这一说法不无道理,但作为结论尚待继续研究。《内典录》(卷五)法上(495—580)中记,高句丽大丞相曾遣僧义渊到邺都问佛教史籍,法上答中有:“《摩诃衍论》,龙树菩萨造,晋隆安年鸠摩罗什至长安为姚兴译”等语。鸠摩罗什没有译过什么《摩诃衍论》,他来长安是401年,译经始于402年,不可能在隆安年(397—401)就有经籍译出。《释摩诃衍论》除了更换了一个不知名的译者外,在译时(姚秦弘始三年,即东晋隆安末年)、译地(长安)和主持者(姚兴)都与《内典录》的记载相同,因此,两者可能是同一部论,《内典录》脱漏了“释”字。如果这一推论成立,那么,《释摩诃衍论》大约与《起信论》同时在北方出现,而且不久就双双传入朝鲜半岛。当然,《摩诃衍论》或许是《大智度论》的别称,那当另作别论。
朝鲜佛教持“真如缘起”之说,有很久远的历史,玄奘的唯识新罗系,从圆测(613—696)开始就沿着真谛旧译的思路发展。旧译以阿摩罗识(无垢识)为最高本体,与《起信论》以真如、正智为本体的主张大同。元晓(617—686)疏解《起信论》,谓其内容是“开则无量无边之义为宗,合则二门一心之法为要”,提倡“为道者永息万境,遂还一心之原”,由此成为《起信论》在朝鲜的最有力的弘扬者。他曾与一个叫做大安的人,创制《金刚三味经》,伪称原本来自“龙宫”,并且作疏五卷,略为三卷,加以敷演。《宋高僧传》本传称此经“以本、始二觉为宗”,以“二觉圆通示菩萨行”,也正是《起信论》的主体思想。经中说:“诸佛如来常以一觉而转诸识,入庵摩罗”,“庵摩罗”即“阿摩罗”,说明此经之解《起信论》,与真谛旧译有更直接的关系。
总而言之,梁译《起信论》的出现,不是孤立的事件,它是南北佛教向着一种共同思潮融汇的产物。由此涉及的中土自造经论,成了影响此后中国佛教义学发展最有力量的一支。其中最直接而明显的,南有《占察经》,东有《金刚三味经》,而《释摩诃衍论》转到西藏。围绕《起信论》而出现的假托经论如此之多,也可以反证《起信论》决非是真的译籍。
三、 唐译《大乘起信论》的特点和出现的原因
唐译《起信论》的序言是一个颇重要的文件,它说:“夫理幽则信难,道尊则魔盛,况且劫浊,尤更倍增,故使偏见之流执《成唯识》,诽毁此论真妄互熏。既形于言,遂彰时听;方等甘露,翻为毒药。”就是说,《起信论》是提倡“真妄互熏”说的;玄奘编译的《成唯识论》面世(659)以后,法相宗人即以此论为准绳,对《起信》之说大加斥责,因此,唐译论序广引《胜鬘》、《楞伽》、《密严》等经和梁译《摄大乘论》等,为《起信论》之说找寻经典根据。结论是:“圣教明白,何以致疑?良由滞相而乖真,寻末而弃本,言越规矩,动成戏论,自贻圣责,深可悲哉!”法相宗与《起信论》的拥护者之间的这次争论,已不得详知。近代唯识学家批评《起信论》,“真妄互熏”仍然是一个重点,其发言之激烈,直斥之为“非佛”,由此可以推想当时争论的一斑。唐武后时期,窥基的门徒们曾对圆测一系展开过全面的声讨,对《起信论》的责难,或许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因此,唐本的出现,首先具有辨诬的性质,表明它确是来自佛陀的故土,而不是本地伪造。当然,不仅如此,它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第一,修整文字,使之通畅、明了、易解。随便举几个例子说:梁译劈头就论:“有法能起摩诃衍信根,是故应说。”唐本在此之上增加一段造论目的:“为欲发起大乘净信,断诸众生疑暗邪执,令佛种性相不断,故造此论。”这种增补,虽然较前清楚,但又嫌啰唆,因为这里提出的内容后文中都有论述。梁本的“立义分”谓:“摩诃衍者总说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法,两者义。”“义”有两种,其中一种亦名为“义”,显得概念混乱。新本改成:“谓摩诃衍略有二种:有法及法。”此处所谓“法”指体大、相大、用大,也可泛指“一切世间出世间法”;“有法”指一心,即摄有“一切世间出世间法”之“众生心”。这样就避免了上述的逻辑矛盾。“有法”与“法”,作为一对范畴,来自玄奘所传因明,这里用来说明“大乘”一词的含义,也有向法相宗现示的意味。
梁译《起信论》最晦涩的部分,是用觉知心的“有为四相”以对应于凡夫、二乘、菩萨、如来的四种修持水平,新本作了修订,现对照如下:众生种类觉知四相梁译唐译凡夫灭觉知前念起恶故,能止后念令其不起。虽复名觉,即是不觉。前念不觉起于烦恼,后念制伏令不更生。此虽名觉,即是不觉。二乘与初
发意菩萨异觉于念异,念无异相。以舍粗分别执著相故,名相似觉。觉有念、无念体相别异。以舍粗分别故,名相似觉。法身菩萨住觉于念住,念住异相。以离分别粗念相故,名随分觉。觉念、无念皆无有相。舍中品分别故,名随分觉。菩萨地尽生菩萨地尽,满足方便,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心无初相。以远离微细念故,得见心性,心即常住,名究意觉。超过菩萨地究竟道满足,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始名为觉。远离觉相微细分别,究竟永尽,心根本性常住现前,是为如来,名究竟觉。此处两者讲的是一回事:通过对心念变化的认识,以求得相应的心理效应,标志佛教修习的层次。但两者对心念变化的认识,则有不同,梁译的“灭”,指“真心”在一般众生中已经消失殆尽,所以造业流入三恶道;因此,在凡夫位修道,首先是止恶,成为复归“真心”的初步。在这里,对于“灭”的知觉含有双重意义:一是觉知真心泯灭的危机,二是实现止灭诸恶的行动。“异”也有双重含义:一是觉知一切烦恼出于心念的差别执著,一是觉知心念本来没有差别执著。“住”指心念的稳定性,特殊地指概念言。“生”指心念的活动,也都有两层含义,但文字过于简略,很难理解。新本的文字则清楚多了,除了把觉灭由止恶改成制伏烦恼外,觉“异”即是觉知有念与无念的差异,觉“住”皆为无相可住,这样就将梁译的思想单一化了。
因此,从总体上说,梁译文字上带来的模糊和朦胧,在新译本中大都改得清楚明朗;前者由模糊、朦胧带来的深奥难测之感,在新译本中往往荡然无存,可以容留多种阐释发挥的余地也就不多了。后人对新本的注疏始终没有梁译的多,流通也远不如梁译深广,这是重要的原因。
此外,新本有些更改反而变得不通,例如关于阿赖耶识,它说:“此识有二种义,谓能摄一切法,能生一切法;复有二种义,一者觉义,两者不觉义。”将这两种“二种义”完全并列,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梁译则说:“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两者不觉义。”意思指,阿赖耶识只有“觉”与“不觉”二义,由此二义,才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换言之,由于“不觉”,才能摄持和派生世间一切现象,流转生死;由于“觉”才能摄持和派生出世间一切现象,还归涅槃。新本没有把这一思想写出来,与全论的本体论和宗教观就很不协调,这也是影响它的声望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