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统揽全经宗旨,认为全在“菩提心为因,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一,下同)这三句经文上,核心是“令彼诸菩萨众菩提心清净,知识其心……若族姓男、族姓女欲识知菩提,当如是识知自心”。与此同时,“识知其心”还包括识知由无明障蔽静心而产生动态的无数“心相”。他说:谓贪心,无贪心、瞋心、慈心,痴心、智心决定心、疑心,暗心、明心……天心、阿修罗心……人心、女心……商人心、农夫心,河心……井心……狗心、狸心……受生心……云何鼠心?谓思维断诸系缚。云何歌咏心?云何舞心?谓修行如是法,我当上升,种种神变……云何须弥等心?谓常思维心,高举为性……云何穴等心?谓先决定,后复改变为性。于是“凡百六十心”,罗列的世间种种心理,洋洋大观,很可以作为今天心理学研究的备考。若观察这些世间心理,驱除妄执,则“出世间心生”。怎样观察驱除?佛教有戒定慧等各种方法修习,本经则专讲“真言门”修:若真言门修菩萨行诸菩萨,深修观察十缘生句,当于真言行通达作证。云何为十?谓如幻、阳焰、梦、影、乾达婆城、响、水月、浮泡、虚空华、旋火轮。此“十缘生句”亦称十喻,本自《般若》经籍。此处则增添了特殊含义:云何为幻?谓如咒术、药力,能造所造种种色像,惑自眼故,见稀有事,辗转相生,往来十方,然后非去非不去。何以故?本性净故。如是真言幻,持诵成就,能生一切。阳焰性空,彼依世人妄想成立,有所谈议。如是真言想,唯是假名。如梦中所见,昼日、牟呼栗多、刹那、岁时等住,种种异类,受诸苦乐,觉已都无所见。如是梦真言行,应知亦尔。以影喻解了真言,能发悉地,如面缘于镜而现面像。彼真言悉地,当如是知。以响喻,解了真言声,如缘声有响。彼真言者,应如是解。如因月出故,照于净水而现月影像。如是真言水月,喻彼持明者。如天降雨生泡,彼真言悉地种种变化,当知亦尔。如空中无众生、无寿命,彼作者不可得,以心迷乱而生如是种种妄见……譬喻火烬,若人执持在手而以旋转空中,有轮像生……应如是了知大乘句、心句……渐次大乘生句,当得具足法财,出生种种工巧大智,如实遍知一切心想。如是十喻缘生句,属密宗经典,是修持真言行的指南。所谓“通达作证”,即是通达真言行的本质,证明真言行的本质;其所作一切,皆如十喻之虚化空幻,而不得妄执为实,由此推广去认识一切语言心想,哪怕是大乘的文句和心想,也不例外。所以一行强调,它们在菩萨“万行方便中”,对“净除心垢”,“最为旨要,真言行者特宜留意思之”(《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三,下同)。一行特别将它们用于对治三种心想:一者,以心没蕴中,欲对治实法故,观此十缘生句……即空之幻是也;二者,以心没法中,欲对治境界攀缘故,观此十缘生句……蕴阿赖耶即心之幻是也;三者,以深著没心实际中,欲离有为无为界故,观此十缘生句……解脱一切业烦恼而业烦恼具依,即不思议之幻也。此中,“蕴”指五蕴;“法”指对象。一旦自心被五蕴所蔽,误以为诸蕴乃是“实法”;对治之道,是观此十缘生句,认识到五蕴性空,其所以被执为“人我”之类,乃是一种幻相,所谓“空之幻也”。如果自心被“法”所蔽,误以为所识的一切都是外在于心,因而向心外攀缘,也要对治,通过十缘生句观察,就会认识到,原来五蕴(此表人我)、阿赖耶(此表世界万有),都是心之幻化。最后,由于深著人法诸执,又沉没在“实际”(指唯空无幻的认识)中,仍然有分别、有所得,故须继续观察十缘生句,泯灭有为界和无为界的对立,既令自心从烦恼业中解脱出来,也不失其为烦恼业之所具、所依。
这三段话,进一步将“众生自心”与其由无明生发的世俗心相之关系,作了更具体的解说:“自心”既是清净的、静止的,也是污染的、动态的心相之存在依据。这是当时唯识学旧译者的标准观点:“众生自心”相当第九识,或如来藏;阿赖耶则是世俗心的本体,染净杂处,而具备世界万有,派生世界万有。与此同时,又充分运用般若空观,将世间和出世间一切法统归之于空。就是说,从唯识观,一切如幻;从般若看,一切皆空;空是众生自心即灵知的内在本质,幻是众生自心灵知的外在影像。空与幻是众生自心一体而又密切相关的两个方面。
一行所释《大日经》的哲学依据,大致如此。可问题是怎样将这一哲学贯彻到口吐真言,手作结印,意念本尊,外筑曼荼罗,火祭诸神,既作为成佛的手段,又用于驱魔降妖、祈福消灾呢?既是行动,又是意念;既动嘴,又动手;既是身外崇拜,又是心内信仰呢?
在疏解第二《入曼荼罗具缘真言品》时,一行说,上述十喻是针对“心相”、“辨一切智心”的。至于以何方便去获得“一切智心”,那就得令“真言”、“明咒”进“入曼荼罗”。他说:摩诃衍中,亦以持明为密藏。未入漫荼罗者,不令读诵受持;(若读诵受持)还同盗听布萨,反招重罪。所以然者,如世人慈育稚子,虽复情无所吝,而不授与干将、莫耶,以不知运用方便故,必伤其体。今此法门亦复如是:即心成佛,旨趣难知,恐未来众生轻慢法故,不能咨访善知识,未蒙三密加持,而自师心执文,辄自修学,久用功力,无所能成,反谤此经为非佛说。尤其因为此经经文,乃密中有密,以未入者不解密号故,而生轻慢,“于无量劫堕恶趣中。所以修学真言者,要令先入漫荼罗也”。
这段话讲了三个要点:一“即心成佛”义,这其实也正是禅宗的基础观念;二“入曼荼罗”义,这才是密宗特有的规定,只有经受曼荼罗仪轨法式的训练印可,一般陀罗尼才能成为“真言”,否则,随意持咒,自称真言,即属盗听,犯重罪;三“咨访善知识”义——由谁制作曼荼罗、主持仪轨、施行法式呢?是善知识,即阿阇梨。阿阇梨是已经掌握“三密”并能以“三密”加持于来学者,使之贯通真言的导师。于是大乘佛教的法师崇拜,转而成为阿阇梨崇拜;由禅宗代表的中国诸教派,如天台、华严、法相等奉行之内向的成佛路线,被转移到了外向的曼荼罗仪轨的成佛路线——据称,这是成佛最方便的捷径,属于“易行道”。
中国佛教的主要教派,总体上是反对于心外求佛的,将“即心成佛”释之为依据经文而“自师其心”;真言密宗继续坚持“即心成佛”的哲学原则,但贬斥“自师其心”的成佛之路,主张经由阿阇梨主持的曼荼罗师徒秘密传授,最为上乘。因为在密乘中,曼荼罗这种“坛”具有了“佛”与“心”的双重象征含义,既是“佛”的一种独特的存在形式,也是“心”的外在物化形态,所以从它的形状、方位、颜色,到它的种种帜物、法器、图像,都是含有特定教义和神话的象征性符号,非由筑坛造型的阿阇梨解读,他人是无法猜测的;仪轨行进中的手结印契、口诵真言的实际意义,也只有行者本身才有诠释的权利。密乘之所以为秘密,这是最重要的原因。《阅藏知津》卷一一,在《方等部·密部》中说:“梵语陀罗尼,此云总持,亦云遮持,本通显密二说,亦复遍于五时。但密探仪轨,需有师承,设或辄自结印持明,便名盗法,招愆不小。今此道失传久已,典籍仅存,何容僭议。”
四、 “真言悉地”及其净心的虚妄功能
连佛教大师都不敢“僭议”密乘的仪轨,我们这里也只好回避了。现在让我们简略地看看通过“真言”可能获得的若干神奇效果。
经文第六品名“悉地出现”,中心是讲“悉地”的。此“悉地”意译“成就”,依据经文定义:“真言所成物,是名为悉地”,特指修习真言获取的种种神力和奇迹,所谓“当现法界神力,悉地流出”,亦称“真言悉地”。经云:欲界有“自在悦满意明”,乃至一切欲处天子,于此迷醉,出众妙杂类戏笑,及现种种杂类受用、遍受用,授予自所变化、他化自在天等……如“幻术真言”,能现种种园林人物。如“阿修罗真言”,现幻化事……“摩旦哩神真言”,能作众生疾疫灾疠,及“世咒术”,摄除毒及寒热等,能变炽火,而生清凉。如是诸如来亦以“方便波罗蜜”,显现如下:以有为为表,辗转相应,而为众生示现,遍于法界,令得见法,安乐住,发欢喜心。或得长寿,五欲嬉戏,而自娱乐。凡诸菩萨“于无量劫勤求,修诸苦行所不能得”者,“真言门行道诸菩萨即于此生而获得之”。所以它也是速得成佛的门径。
统而言之,真言门修菩萨行菩萨,只要具备此等方便,“随所乐求而有所作,彼唯心自在而得成就”,“一切希愿,皆悉满足”。或者说,“随意所欲,唯心所转,即成就也”(《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一一)。
“真言”给予这一切慷慨的许诺,集中还是世间现时的尽情享乐,但究竟有多少能够转化实现,我想无需乎另行分析了。问题是,《大日经》和一行是如何从哲学上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