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讲了一个菩萨化作虫身为肉,以疗众人疾患的故事:世尊当尔时作天帝释,名曰善自。在于天上遥见众人得若干病,困厄难言,以天耳闻众人厄困,呻呼悲嗟。见闻如是,兴大悲哀,心自念言:今此众人,委厄甚困,无所归依,今吾应宜,济众困厄,其无救者为立善救,无所依者为设众依,无所归者为造受归。尔时天下阎浮利中,有一大国城名具留,彼时天帝菩萨去国不远,化作一虫名曰仁良,自然化生在其国界。时天帝释往在虚空以偶,告语天下阎浮利人,去此国土不大远,而有一虫名仁良。其有服食此虫肉,则得免,济一切厄。汝等勿恐莫怀惧,睹其虫身恣取肉,终不抱瞋。于是国城郡县村落诸疾病人,咸到虫所,取其肌肉各赍来归,以救疗病,各得除愈,其虫身肉如故不减:是则菩萨所修密行,护身清净,不惜身命,以己用施,开化救济无数众生,使至大道。这是获得“身密”菩萨应有作为的示范——不惜身命,以身布施,而不是《般若》的仅限于认识和空谈。它所表现的精神,与其主张天葬是相同的。
(2) 菩萨“口密”,亦称“言密”,指菩萨之语言音声秘密。其所以称为秘密,在理论上与身密同,均可从“般若”和“方便”两方面解释。口密的自身特点,是随顺众生的语言音声、风俗习惯和喜爱好乐而言说,同时熟悉三界五趣一切众生的语言音声,由此令菩萨所演言教,得以普及一切众生而无遗漏。经云:何谓言密?其言清净,随众生类,堕畜生中,多少限数,菩萨亦现若干音响言语,其察音响,现若干辞。顺其众生章句言语而演言教……其菩萨音,一切普入,靡所不达。或有歌戏,幻化瞋喜,演其音句。随其众生言辞音响而入训诲。因其一切身意所信,心所好乐,菩萨悉解而分别之,各使闻了。又,菩萨音所顺无限,犹如众生所生之处心念各异,五趣音辞各各不同,不可称计。菩萨如是各从音辞,亦无言辞,是则名曰随众生音。无不达之,晓无所有……菩萨所化随时,不可喻尽。自恣颁宣,不可计响。或演释梵、四天王音,或复恣宣诸天龙神……随众生音,上中下声,麤细好丑,而演音响,喜悦一切。规范言说的礼仪和内容,也属于“口密”范围。经云:菩萨所说,口未曾宣污染、恶言不仁之辞,瞋恚痴言……无刚结言、崎岖之语、调戏俳说、无益之文语。不妄笑……不失仪节志,亦无结心……谨慎守节,不轻慢人,不说非宜;不毁有宜,不诽密言,常随时护……菩萨言行相应。(《大宝积经》卷九,下同)(3) 菩萨“心密”,亦称“意密”,指菩萨之内在精神和意识秘密。菩萨“心密”有两个特点:一是突出“神通”,自由示现;一是突出智能认识,得“无生法忍”。经云:何谓心密?心行清净,不失神通,造立慧业。神通自娱,在所示现;正住神通,建立大哀无极之业。以神通化,无央数变,一切普显。以诚谛通,智能为室。如此,则表现为:慧通无极普御一切……独步三界不以为拘……开化一切十方众生,使入法律……是为菩萨心密之业,心行清净。这些话很通俗,不必多解。继之则说,心若真的清净,性即安调和顺,随行极良,处于普慧三昧,“不永灭度,不厌欲界。设生其中,无所系着,不为所缚……由是之故,得脱生老病死”,是谓“心密”。
“心密”还包括“其心行密”。经云:斯行慈愍,不计吾我故。其行悲哀,无有众生故。以行欢喜,则无命故,以能济护,乃达无寿故……其神足飞,心广无际故……其智能根,心无想故。其势力者,顺流心本故……其寂然者,淡泊静思故。此说又回到了般若方便。因为本经在理论上始终没有超出《般若》经类,所以它把心密的获得,归功于“无生法忍”——即这里的“不起法忍”。经云:菩萨若得“不起法忍”,心则甚密,心亦清净。心已清净,便解一切众生;心净,普无不入,其众生心,入于道心。一切众生,心趣道心而被照明,犹如虚空普悉平等,遍入一切有形无形道心。如是一切皆入众生心行。这段话颇为晦涩,大意是:心密是菩萨获得“无生法忍”的结果;心密的标志则是“心清净”,把这种清净心深入到众生中去,就是“道心”。就是说,“心清净”不是众生先天具有的,而是接受菩萨言教之所得。这种说法,也是本经的一个特点。
2. “如来三密”
关于“如来三密”,卷三有颇细致的陈述,其与“菩萨三密”的重要差别,是如来之身口意为绝对的不动、遍在、永恒,但依众生之喜乐而示现,无有限涯。以下分述之:
(1) 如来“身密”。经云:何谓身密?如来于斯无所思想,亦不唯念,普现一切威仪礼节。或有诸天人民自喜经行,见睹如来经行之时……若诸天人喜坐,见如来坐;若诸天人喜卧,见如来卧。若喜听经,见如来说经;若喜寂静,见如来默然……若意自在有喜光者,便见如来光无所阂……天人民心志无量品色各异,亦见如来若干品种功勋德色……如来至真,有以是缘,各于众生现如来像威仪礼节言行。(《大宝积经》卷一,下同)如来身与众生似乎存在互动关系,似真似幻,但细读可知,如来身本质上是被动的,随不同众生的不同喜乐而示现不同形象,因而可以多姿多彩,变化万端;实际表示,佛的形象是众生凭自己的喜乐塑造出来的,因为佛身既无思维,也无身形可觅。但从下文看,如来似乎又是有意识的实体,因为他之示现色相有确定的目的,即取悦众生:如来至真乃能可悦一切众生,以悦众生,显示色像;威仪礼节言行亦然。但接下去举例,更清楚地表明,如来不过是众生的自我反馈:(犹如)清净明镜,随其色貌以往照之,则现其像,不失本类。等示无异,未曾变改;明镜照形,亦无想念。如来如是,虽以法济一切众生,无有想念,无利养心,可悦一切众生心行,随上中下深浅之法,开化度脱三界迷惑。是为如来身行秘要。如来身究竟是客观实体,还是众生自相的影像,只得交给读者自己去判断了。总而言之,如经云:佛身则是法身,身无有色……所现色相,为贪慕好、求豪尊位众生之故,而示形相令目睹矣……如来身者,不可限取,无若干像……无所不遍……普照众生,靡所不遍。犹如虚空,皆长一切百谷草木,如来若斯,至真之体,长育德本。可以把这段话作“如来身密”的定论:此身即是法身与化身的统一——法身是派生一切化身的本体,化身则是法身的幻化。至于化身如何依据法身而化生,则有两种解释:第一,众生所见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以及其他佛身偶像,是佛为了满足众生对于如来色相的贪求变现出来的;第二,佛身无思无想,亦无形象,众生所见,只是众生满足自身贪求的投影。这两种说法,对于把如来偶像化并盲目崇拜者显然都不太有利,但却符合本经的根本精神:前者是如来为了取悦众生,后者是众生满足了自己的贪欲。这与前述之菩萨必须无条件地满足索食索色者的贪欲,令众生娱乐,是同样性质的“秘密”。
(2) 如来口密。经云:“何谓为如来口秘要?”从“如来逮无上正真道,成最正觉,至无余泥洹”之日,于其中间,一切文字颁宣,“一一分别,无数亿载,讲演布散,无限义理”,均属如来口密范围。如此说来,凡世上流通的佛经教理,都是如来的口密了。那怎么宣示呢?“虽口所宣,无想无行”。无想无行而有所宣,并且“皆以文字而分别说”,这确实不可思议。下文则说,“如来口永无所说”,众生误以为“如来为我讲说经法”,其实那只是众生自己的念想。
这一解释与对身密的释义完全相同,但反映了一个新的问题:同样的文字音声,为什么不同的听众会有非常不同的理解?这个问题至今还为哲学界所关切。由于译文错乱,很难细评下去。
陈述口密的例证和譬喻很多,也可以看做上述法身与化身统一为“身密”的演绎。例如:若有想知如来至真,闻其音响,随其所好诸根厚薄,从其应度而开化之。演斯音训,悉使入律。虽尔,如来所观开化,亦无相念……譬如伎乐以调其音,以手鼓之,其声悲和,无有在彼作是声者,皆由方便缘合,而有殊特悲和之音。如是……如来言辞,化众生心,缘其畅教。如来在彼,有所演说,无有偏党,皆是宿缘,所造立行,而有殊特……各使开解。虽显是教,亦无想念,是则如来所宣秘要。这个譬喻原出《般若》经类,此处谓之“演有为之门,而如来法悉是无为”,也就是化身与法身在“口密”上的反映。
此处经文,记载了当时佛音传播的范围,或有历史价值,备存如下:如来圣慧,从其音响随时而入,皆悉化之,立正真业。各有种号:释种、安息、月支、大秦、剑浮、扰动、丘慈、于阗、沙勒、禅善、乌耆。前后诸国,匈奴鲜卑,吴蜀秦地,诸幺夷狄,他罗多,愚民野人,及诸须曼耶咒,女人处国、牟兜咤国、因缘国、波罗奈国、数树国、金本国、脾罗本国、倚脾沙国、益本国、上本国、他谈国,北方异国,西方所持国……如斯千国,周围充满。于阎浮利天下,各自异居。又,是诸人及非人类,言语各异,志操不同,音声各别,如来至真随其言音而入其中,因开化之,立于正真。这其中的许多地名国名,是我们熟悉的,这是否意味着,本经也是在这些地区流通过的,或即在这些地区形成的呢?值得研究。
(3) 如来心密。经云:“何谓为如来心秘要?”(《大宝积经》卷一一,下同)卷四集中讲了两点:
第一,“以一识慧,寿八万四千劫。又,其神识不转不变,以为余识乃至定意,还得寿命,从彼终没,因其所行,受身而生”。
如来亦有寿命,决定这寿命的是“一识慧”,而“其识神”始终不变。“识神”是永在的心本体,“识慧”是心本体示现出来的有限的灵魂。如来的这一寿命,从其作为菩萨投生至于成佛灭度计算,其间的一切活动,都是他的“识慧”起作用,作为心本体的“识神”则无思无行、无合无散、无乱无护,亦不造作罪福之业。就是说,如来的寿命及其一生的活动,只是“心”的方便示现。
第二,心本体清净,亦非不见,只是所见等于不见:“如来所见,不肉眼视,不天眼睹,不慧眼察,不法眼看,不佛眼观”,更“不依神足而为变化”;“无心意识、身口意”,“于一切法悉无合会”,“永无所行”。所以这“见”只是绝对孤立的自在,与“不见”同。“其慧所住,犹若本无”,但其“应于诸法,无所挂碍”,“皆知一切众生心行”,“普造一切诸佛道事”。
这样,“如来心密”也有两重性:一是不变的“清净心”,即“如来至真”;二是“识慧”,亦称“道心”。此“至真”能“化如来像。其化如来,其行所在,至真示现,随时能作佛事”。故“至真”相当于法身,“至真”所化如来像即是化身;法身虽然无思无形,但随化身而示现,作佛事。
据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密迹经》中的“至真”指谓的“法身”,并非一般佛经所谓的“以佛法为身”。第二,此至真法身不是超越众生别有的客体,而是众生皆有的“清净心”;此“清净心”亦非对染污心的否定,而是实实在在永恒不灭的“识神”。
把“识神”作为“清净心”的同位语,互相界定,是《般若》经类中不会有的,也不应该有的。但在密乘中,至少从本经开始,已经成了当然的前提。密乘的这一观念,也打通了佛教与道教的隔膜,标志着中国佛教由被讥为“修死之术”开始向“求不死”之术转变——尽管“识神”一词,在鸠摩罗什之前的译籍中屡见不鲜,但都没有本经表达得这样明晰。
经文继之说:“如来至真,处于一切众生志性,显仁慈慧。”这段话很重要,意思是:处于一切众生志性中的“如来至真”,就显示在众生之具有“仁慈”智慧上。此论无疑可以把孟子的性善说,所谓“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引为同道。但是,本经关于如来的陈述与《华严经》相似,总是把“至真”描绘得像是外在于一般众生的客体,所以这段话也可以理解成:是“如来至真”的遍在化,体现在众生的“志性”中,表现为“仁慈”上。卷五记密迹金刚力士与佛的一番对话,就是这么讲的:唯然大圣,我向所宣如来秘要,将无违失毀谤如来,傥不顺法?如来秘要,甚为玄妙,广大无际,一切世间所不能信。下劣虽说如来秘要,心自忆之,如来至慧入我身中,非我威势圣猛之力。佛言如是,如密迹,如来道慧所入至处,莫不蒙安,敢佛弟子班宣经典,皆承如来威神圣旨,以入如来空法之身,道慧玄妙,靡不通达……卿审真谛,承如来慧,得无所畏。今演斯法所云真谛,正谓此法。(《大宝积经》卷一二)意谓,密迹说法,是佛“威势圣猛”加持的作用;这种加持的途径,是“如来至慧”入其身中。由此推出具有一般意义的结论:如来道慧所至处,即得蒙安,敢于班宣经典而无所畏惧。
这样,本经的最高本体“如来心密”就有两个:一个是外在于众生的至真客体;一个是内在于众生的清净心性。“如来心密”的心体,也有两个:一名“识神”,永存而不动;一名“识慧”,尽管长寿,但有生死。这“如来心密”的外在化和内在性的统一,永恒不动和变化无常的统一,已经蕴含着密乘的根本世界观,只是表达模糊,语言不很清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