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是一个老庄用语,魏晋时期多与“名教”对应,或即视为“名教”的对立面;就此而解“实相”,其含义与“自然”大体相当,指摆脱名言之后的本然状态。罗什不用现成的“自然”而改译为“实相”,大约因为它更具佛教的本色,这也与他改译“本无”为“真如”的动机相同,在概念的内涵上,没有什么原则不同,但在理论体系上,却与老庄以至玄学区别开来了。
《妙法华·序品》说:《法华经》的本名是“无量义,教菩萨法”,而“无量义”的意思,就是“从一实相生无量法”。此品还说,佛说《法华》,归根结底在于“告于天人众,诸法实相义”,“演畅实相义,开阐一乘法”(卷四)。即使佛眉上发出的白瑞光,也是佛以“方便力”“助发实相义”的表现。如此重要的“实相义”究竟是什么,《妙法华》并没有明确诠释,我们只能从其具体的陈述中略见一二。
卷五《安乐行品》中说:“一切诸法空无所有,无有常住,亦无起灭。”又说:“观一切法皆无所有,犹如虚空,无有坚固,不生不出,不动不退,常住一相。”
与此类似的说法还有一些,如卷一《方便品》所谓“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更以异方便,助显第一义”等。这“寂灭相”、“第一义”通常都可以作“实相”的同位语。
如此看来,《妙法华》似乎只是重复罗什译介的般若中观学派观点,把“不生不灭”、“空无所有”的“无性”当做诸法实相。但事实并不尽然。《方便品》中载有二段颇重要的偈:诸佛两足尊,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是故说一乘。
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于道场知已,导师方便说。“无性”是“法”的本质规定,正由于诸法“无性”,“佛”才有可能从缘兴起,因此,佛所说法尽管有种种差别,但归根结底,本质“无性”。“无性”之作为本质,存在于一切法中,而不同种类的法,就成了“无性”得以存在的“法位”。从佛教内部说,“无性”常住于三乘法中,三乘即是“无性”住的“法位”。推及世间现象,则“无性”也成了“世间相”的本质。这样,《妙法华》所讲的“实相”,就不再像般若经类那样但从否定意义上讲“性空”,而且也包括了它赖以“住”于其中的各种“世间相”——没有三乘就没有一佛乘;没有世间相,也就没有实相。佛乘存在于三乘法位中,实相存在于世间相中。《法华经》之所以强调会三归一,把方便视为大乘的生命,理论基础即在于此:“实相”不能离开“世间相”,“无相”不能离开“有相”,据此也就特别发挥了关于差别性的思想。
在《方便品》中当讲到“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以后,接着就说了一段很重要的话: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这段话是《正法华》所没有的,简称“十如是”。“如是”是“如实”的意思。意谓这“十如是”是实相存在于诸法中的特殊形态,是众生个性得以形成和借以表现的主要方面,因而也就成了观察世界和众生的重要方法。其中“相”是指事物的外部形象;“体”指其内在体性;“力”指事物的对外作用;“作”指其内在的作为;“因缘”与“果报”既可泛指事物间的因果联系,也可特指众生自身的业报关系;“本末究竟”则是探究世界人生的根本因和终极归宿。它用这样五对范畴十个概念,在承认差别的基础上,推进了佛教对事物的个性认识,是《妙法华》对佛教认识论的一大贡献。天台宗重新设定“三千世界”,就是把“十如是”当做最重要的元素综合进去,形成一种全新的世界观的。《如来寿量品》记佛所说“以诸众生有种种性,种种欲,种种行,种种忆想分别故,欲令生诸善根,以若干因缘譬喻言辞,种种说法”,也是“十如是”的具体运用。
六、 “安乐行”与“常不轻菩萨”
《法华经》把自己流通的范围,限定在“末世”、“恶世”,是一部适应“末世”、“恶世”需要的经典。僧侣必须深入恶世传播佛教,既要在恶世修行,又要同恶世打交道,这就需要一套既不失佛教立场,又要有在社会生存延续下去的观念系统,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是《法华经》为宣传自己,也是为大乘布教制定的一套处世原则。
这套处世原则,与戒律不同,也与道德无关,而是应对世事、待人处物的基本态度和主要方法,总名叫做“安乐行”。《妙法华》卷五《安乐行品》列有四条,称“四安乐行”。
第一条,“安住菩萨行处及亲近处”。其中“菩萨行处”,指心“住忍辱地,柔和善顺而不卒暴,心亦不惊。又复于法无所行,而观诸法如实相,亦不行不分别,是名菩萨摩诃萨行处”。意思是,菩萨于修道传法时,必须安住于“忍辱”的心态,以“柔和善顺”对待种种可能的羞辱和伤害,无执著,无善恶是非,无怨恨,不报复,亦不惊恐。同时“于法无所行”,虽行菩萨道,说大乘法,但与“诸法实相”相应;心地是无分别,但也不是不行菩萨道,不作分别。这指的是菩萨应该具备的认识。
关于“菩萨亲近处”,指菩萨应该和不应该亲近的人事和思想。不应亲近的范围很广,首先是“国王、王子、大臣、官长”,与官方保持距离;其次是“诸外道梵志、尼犍子等,及造世俗文笔、赞咏外书”等,与非佛教思想划清界限;再次是疏远“诸有凶戏,相扠相扑,及那罗等种种变现之戏”,以及打斗魔术等游戏等;更不能亲近“旃陀罗”以至扑杀或屠杀生畜者。对于上述各色人等,是不主动前去亲近,但不等于拒绝往来。所谓:“如是等人,或时来者,则为说法,无所希望。”为其说法,而无所希望,是对付上至国王、下至贱人的基本态度。至于声闻四众,也不应主动亲近,“亦不问讯”,即使在讲堂上,也“不共住止”;“或时来者,随宜说法,无所希求”。
此外,还有一些人群,不许亲近,这包括女人,尤其是小女、处女、寡女,以及五种不男,“不乐畜年少弟子、沙弥小儿,亦不乐同师”。
对于这些人的态度,与整个《法华经》那么热切于向外布道,纳三乘于一乘的基调有些不协调,但也可能是实情——它的观点大约并不都受到欢迎,所以来者可以不拒,但决不抱什么希望,出于无奈,也还要一些骄矜。而不与女人等亲近,那其实是近乎防非的戒律了。这大体反映了一些有资质的法师们的品格。可这样一来,菩萨可亲近的范围就相当狭小了,在人群中,是“善知识”、“法师”之辈,在佛“法”方面,此品强调的是“禅观”。
以上所说的是行为准则,又名菩萨“初亲近处”。还有一个思想准则,叫“第二亲近处”:观一切法空,如实相,不颠倒,不动不退不转,如虚空,无所有性,一切语言道断,不生不出不起,无名无相,实无所有……但以因缘有,从颠倒生故说。常观如是法相。(《妙法华》卷五,下同)也就是在处世应物、弘扬佛法时,必须与“实相”相应,以空观观察一切,处理一切。
“安乐行”的第二条,是慎于言,莫谈是非好恶,避免祸从口出:若口宣说,若读经时,不乐说人及〔其〕经典过,亦不轻慢诸余师。不说他人好恶长短。于声闻人,亦不称名说其过恶,亦不称名赞叹其美,又亦不生怨嫌之心。意谓对世间人事,一切悉无毁誉。诸有听者,不逆其意。有所难问,不以小乘答,但以大乘而为解说。这是在大众中演说的技巧:首先要使得听众不起反感,避免引发争论,但要在适当的时机,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失既有的立场。
“安乐行”的第三条,是建设处世行道的大乘观念。除了“无怀嫉妒谄诳之心,亦勿轻骂学佛道者,求其长短……亦不应戏论诸法,有所诤竞”等外,重要的是“当于一切众生起大悲想,于诸如来起慈父想,于诸菩萨起大师想”。只有这样,才能对菩萨大师恭敬礼拜,于一切众生平等说法,从而说法时“无能恼乱,得好同学”。
“安乐行”的第四条,是把上述诸“想”化为实际的行动,以大慈大悲之心,深入各类众生,坚持为之说《法华经》,推广《法华经》。不论出家在家,也不论是否是菩萨,只要他们对于“如来方便随宜说法,不闻不知不觉,不问不信不解”,都要“引之令得住是法中”。
“四安乐行”的形象表征,是《法华经》塑造的“常不轻菩萨”。这一菩萨得“常不轻”名的原因,在于他对出家和在家男女的态度:皆悉礼拜赞叹,而作是言:我深敬汝等,不敢轻慢。所以者何?汝等皆行菩萨道,当得作佛。而是比丘不专读诵经典,但行礼拜。(《妙法华》卷六)他曾因此常被骂訾,不仅不生瞋恚,反而“常作是言:汝当作佛。说是语时,众人或以杖木瓦石打掷之,避走远住,犹高声唱言:我不敢轻于汝等”(卷六)。这也是一种忠于自己的信仰,为在民众中传教所必备的品格。
“四安乐行”虽是教人传播《法华经》的方法,但也有一般意义,即佛教如何入世传道,而又保证传教者自己的“安乐”。《法华经》的处世原则和价值观,也由此得到体现。中国禅宗受《法华经》这一思想的影响就不小。慧能以“忍为教首”,《坛经》讲“言满天下无口祸”,就都是来自“安乐行”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