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显现这一菩萨行过程之无所不遍、无所不到的种种经历和情景:“遍行一切三界之中”(《首楞严经》卷上,下同),“遍生诸趣道中”;上作诸大天王,中经刹帝利、婆罗门,下到恶鬼、地狱,无处不有菩萨之行,又“常能往来无量佛国”。以人间来说,既可现“作转轮王,诸彩女众恭敬围绕;现有妻子,五欲自恣”,也可以变现“二百天子”,满足“二百淫女”的性需要。当然,尽管“菩萨常于无量世界示现神变,于此三昧而不动转”(卷下),也不是为了利己,而是为了度人,包括使二乘归依大乘。
其三,也是这一三昧的主题,就是绝不“永灭”,“不毕竟入于涅槃”(卷上)。即强调,“涅槃”只是菩萨行中的一种示现,是示现给追逐“涅槃”的二乘人看的,决不是菩萨的目标,菩萨也决不能以“毕竟涅槃”为目标。所以说,“菩萨得是三昧”(卷上),一切都能示现,虽示现“入般涅槃而不永灭”(卷上);“示入涅槃,三昧力故,还复出生”(卷下)。该经对于小乘果位,对于涅槃,深恶痛绝,以至于说:“人宁作五逆重罪,得闻说是首楞严三昧,不入法位、作漏尽阿罗汉……漏尽阿罗汉犹如破器,永不堪忍受是三昧。”“漏尽阿罗汉”相当于“涅槃”中的“有余依”,再进一步到“无余依”,就标志着“永灭”的“毕竟涅槃”。
“首楞严三昧”的意义,在于深入这充满种种有漏的世间,运用神通满足众生所愿,普度众生。一旦“永灭”,与世永远隔绝,所谓菩萨行以及一切佛教,也就全无用处了。
《首楞严经》的理论体系,大同于《维摩诘经》,它们应该是同一个历史背景下的产物,都对于小乘持强烈的批判态度,把入世的理论建立在般若空观的基础上,并以二而“不二”地将入世的实践同空观的理论紧密结合起来。如经所谓:遍行一切三界之中,而于法相无所动转;示现遍生诸趣道中,而不分别有诸道相;善能解说一切法句、以诸言辞开示其义,而知文字入平等相、于诸言辞无所分别;常在禅定而现化众生;行于尽忍、无生法忍,而说诸法有生灭相。独步无畏,犹如狮子。(卷上)首楞严三昧就是要培养这种无畏精神。这无畏精神则来自“菩萨十力”,即:于菩提心得坚固力,于不可思议佛法得深信力,多闻不忘力,往来生死得无疲力,于诸众生得坚大悲力,于布施中得坚舍力,于持戒中得不坏力,于忍辱中得坚受力,魔不能坏得智慧力,于诸深法中得信乐力。这就是说,无畏来自信念的坚定性,对于众生的无限大悲,以及任何邪魔外道不可动摇的智慧。这些,都需要和可以在这一三昧中得到培植。
从“般舟三昧”到“首楞严三昧”,不论是佛还是所现佛的神通,就般若的理论上观察,都是三昧中的想象或幻想,是人自身的虚幻创造,不是实事,所以经文都理性地判定是假和空。然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奠基于念佛和观佛,很容易以假当真,弄假成真,尤其是当佛徒们从纪念和怀念佛陀,转向崇拜和信仰佛陀的时候,观佛和念佛就成了制造偶像的心理条件和心理需要。
据竺法护译《文殊师利佛土严净经》卷上记述,佛自身就是完美和吉祥的象征,只要有他出现,世界就会遍地美妙,人生就会变得幸福,人品就会变得高尚,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和谐:世尊入城,足蹈门阃,地则寻时六反震动,箜篌乐器不鼓自鸣,妇女珠环相敲作声,天雨华香,其下纷纷;盲视聋听,哑言跛行,病愈狂正,拘痹得伸,被诸毒蜇,毒蜇不行;裸者得衣,贫者得财,飞鸟走兽相和悲鸣。当尔之时,众生慈心,无淫、怒、痴;灭除贡高、猜、恚、恨、疑,合悦相向,如父如母,如兄如弟,如身如子,各各所喜。佛的现世会有如此伟大的功效,“天上天下无能及佛者”,那么,如果佛不存在了怎么办?
早在东汉译出的《作佛形像经》中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据此经称,那时世尊,正在忉利天上为他的母亲说法,致使地上人心惶惶,感到孤独无依,后来格罗惧国十四岁的优填王即以此事问佛:“佛去后我恐不复见佛,我欲作佛形像恭敬承事之,后当得何等福?”佛不但允许他造像,而且说了许多造像可得福报的种种利益,所谓“作佛形像,后世得福,无有穷极尽时”。同时又讲了供养和礼拜佛像的许多好处:“人有出意持珍宝上佛者,皆非凡人”,“有人见佛形像,慈心叉手,自归于佛塔舍利者”,死后百劫不入三恶道,“即生天上,天上寿尽,复来下生世间为富家子”。这个故事显然是对《阿含》传说的加工。
问题是,佛有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且遍身发光,在当时的科学水平下,所造形象不可能与之相符;如果造像与佛身不符,是否是对佛的歪曲和亵渎?唐提云般若译《大乘造像功德经》卷下回答说,要做到全像是不可能的,做到丁点像也很困难,只要诚心诚意,做了就是功德无量,就能获得无量福报,直至成佛。造像使用的材料,从金银铜铁铅锡,直到或泥或木悉可;装饰物可以是真珠螺贝,锦绣织成,也可以是丹土白灰;形状大小亦无限制,“随其力分而作佛像,及至极小如一指大,能令见者知是尊容,其人福报”就是多多。因此,造像就是功德,而不在于像不像,也不管使用什么材料,以及规格大小。这对于大造佛像,推动偶像崇拜,推动佛教向民间信仰发展,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促进了佛教造型艺术的产生和发达。
不过这里又碰到一个难题:与念佛能获无量福报一样,佛像崇拜如何与业报决定论调和起来?此经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若彼众生作诸罪已,发心造像,求哀忏悔,决定自断,誓不重犯,前时所作皆得销灭”,“一切业障皆得销除”,而且仍可获取其他福报。
这里最重要的是加上了“忏悔”,只有真正忏悔不再犯罪了,造像才能获得功德,使“如来常说善不善业皆不失坏”的因果铁律得以熔解,失去效用。这对于热衷于佛事而不一定忏悔的善男信女们,是一个重要提示。
五、 关于偶像崇拜系列和鬼神系统
关于提倡偶像的动因,不同的佛经有不同的解释。给信众创造一个可获福报的机会,满足某种贪婪心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起净化心灵的作用。《宝女所问经》卷三说:“众生见佛,瑕秽消除。”因而主张“瞻察如来,无有餍足”。礼佛的最大弊病是视偶像为真,执以为实,是故《无极宝三昧经》卷上说:“见佛像者为作礼,佛道威神”;佛“虽不在像中,亦不礼于像,但有想者谓有威神,观之了无所有”。意谓佛的威神实是礼拜者臆想给予的,但通过对这种威神的礼拜,反过来又会净化礼拜者的心灵。如果认定这些偶像就如所见的那样真实,那就是认识上的颠倒:“当知所观,但是倒见”(卷下)。
佛的偶像崇拜很可能源自菩萨的偶像崇拜,就是说,应该先有菩萨崇拜和菩萨偶像,而后才有佛的偶像崇拜。《大乘造像功德经》卷上解释所造佛像必为“坐像”时说:一切诸佛得大菩提,转正法轮,现大神通,降伏外道,作大佛事,皆悉坐故。按菩萨行指谓的范围,从得菩提到做佛事的所有环节,都是菩萨的事业,包括所谓“八相成道”,没有一项是佛的任务,也不是佛的形象。佛像所以要采取坐式,在于象征成佛前曾经经历过这种种菩萨行,所以崇拜的重点还是菩萨。佛的偶像化,在于菩萨的偶像化。因此在大乘偶像崇拜兴起以后,对菩萨的崇拜也越来越兴盛。
佛无限多,佛的世界无限多,那是因为需要救度的众生无限多,众生的世界无限多,当然,履行救度众生职责的菩萨也就无限多,所居的世界也就无限多。大乘经籍的结构特点之一,就是有以菩萨群为主体的集会作为佛说法的缘起,而且又大都通过菩萨的提问和菩萨的解答,阐发佛的思想,菩萨由此成为佛的实际代言人;也有一些经典记有诸多声闻弟子和阿罗汉参加,但或是作为被驳斥的对象,或是表明归顺大乘,用以反衬菩萨的高明。其于诸大乘经中有姓名可查的极多,那些名字又多与经的内容有关,所以往往带有个性化,像《小品般若》的“常啼菩萨”、《法华经》的“常不轻菩萨”等,就是大乘某一教理的表征。经籍中经常出现,影响民众信仰较大的菩萨,首先是弥勒、文殊师利、观世音、得大势(大势至)、虚空藏、普贤、宝积、药王、地藏等。其中弥勒菩萨以“与乐于世”的形象、观音菩萨以“救苦救难”的形象,受到范围普遍的崇拜;文殊表征“智慧”、普贤表征“行愿”,于佛教内部受到特别的尊崇。中国民间还崇拜地藏菩萨,称他是救度地狱的使者。海外有人把弥勒作为新的救世主,引入新时代运动中;观音则多作为国家或地方的保护神。总之,他们各有特性,依照信仰者的需要而被塑造着,形成一种比较稳定的民俗文化和民众心理。
尽管佛菩萨崇拜在大乘崇拜领域内占绝对主导地位,但并不排斥为佛弟子和阿罗汉造像。在奉释迦牟尼为主佛的寺院里,阿难和迦叶作为佛的使者,仍然受到信众的膜拜;而罗汉们,或被置于专门的罗汉堂,或即围绕于佛殿周边安置,其数量可以多到十六、十八以至五百、八百,其中不但有说一切有部的大师们,而且还有中国产的“济公”之类,可以说是佛教崇拜系统中最可以自由发挥的区域。
大乘经典的另一个特色,是可以把佛安置于其想象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请他说法,而参与集会听法的众生,可以有种种神话、民间传说以及佛徒独创的天魔鬼神,这只要随便翻翻《法华经》的《序品》就可知道个大概。它收容的与会者,不但有千百万的诸天天王及其眷属和阿修罗王及其眷属,还有“紧那罗王”、“乾达婆王”、“迦楼罗王”及其眷属,以及“龙王”、“夜叉”之类。他们都变成了佛的信徒,同时也都成了佛的护法者。此中的梵天王居色界初禅天,原是婆罗门教中的造物主;忉利天王位于“六欲天”的最底层,居须弥山顶,王名“释提桓因”,略称“帝释”,亦名“天主”,也是婆罗门教信奉的大神。在大乘传说里,梵天和帝释都归依了佛陀,当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时,这两位尊神就是佛的左右侍者,因而也是佛教的守护神,受到佛徒的崇拜。中国的一般寺院都设有“天王殿”,供养“四大天王”塑像,他们原是帝释的部属,俗名“四大金刚”,跟着帝释也成了佛的护卫者。
四天王崇拜,在佛教信仰系统中占有重要地位。昙无谶译的《金光明经》卷二说,四天王的部下,还有“天龙八部”,天龙八部又统帅“二十八众”。他们不但护卫佛法,而且还能弘扬佛法,但最主要的职责乃是参与政事,救护世间。其《四天王品》中的四天王宣称“我等四王能说正法,修行正法,为世法王,以法治世”,所以自称“护世王”。这里所谓“以法治国”的“法”,就是《金光明经》讲的“佛法”。该经云:“若彼国土有诸衰耗,怨贼侵境,饥馑疾疫,种种艰难,若有比丘受持是经,我等四天王当共劝请,令是比丘以我力故即往彼所国邑郡县,广宣流布……令是等种种百千衰耗之事皆悉灭尽。”因此,当此“持经者若至其国,是王应当往是人所,听受如是微妙经典,闻已欢喜,复当护念恭敬是人……我等四王复当勤心拥护是王及国人民”,“灭其苦恼,与其安乐”。这段话就为比丘们假借天王名义护国安民制造了根据。
此经的《正论品》还说,国王生于“人中”,是名“人王”;但由于人王乃是三十三天给以的“德分”,其入胎和处胎时又受到诸天的呵护,“故称天子;神力所加,故得自在(指生杀予夺等权力)”。这也是一种“君权神授”论。在中国传统中,“天子”的“天”本来是个模糊概念,在这里则明确指定为“忉利天”,于是佛教的“天”就上升到左右地下君主的地位,大有取代中国传统的“天”的趋势。
《金光明经》也是流行很广的经典,尤其经过天台宗的弘扬;中国佛教对四大天王的崇拜,当与此经的宣传有直接关系。但就此经的本意看,它是想通过四天王护佑世人和王者的故事,求得国王和大众对佛教的支持,仍可以算做大乘佛教的“方便”法门,然而结果却是触发天王崇拜,反而冲淡了对佛的崇拜。
在历史上,四天王中以北方毗沙门对中国的影响最大。毗沙门是于阗的保护神,唐代曾以他的名字命名过西域的驻军。有说,中国神话中的托塔天王,即脱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