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再往回走。回哪儿去?公元1937年。不去,很危险,忒不安全。没事儿,咱就躲进那个老院子。您看,院儿里有树,有花儿草,还有一家子十好几口人。瞧见老爷爷没?对,白胡子,白眉毛,高个子,特瘦特瘦。这是谁家老祖宗啊?他呀,是祁家最大的家长了。您看,老头儿有儿有孙,还有小妞妞和小顺儿。对了,这是一对儿重孙子女,小顺儿是哥,小妞妞是妹。可不,《四世同堂》,他们一大家子住自个儿的院子。
老院子的理想
一个老院子能有啥理想啊?无非是干干净净,有树木花草,四世同堂,东南西北都住上人呗。它在哪儿啊?那不,小羊圈儿胡同儿里。这院儿在西城里,紧挨着护国寺。没错儿,是条小胡同儿,祁家就跟这院儿里住着。
当年,祁老爷子头回儿走进小羊圈儿就觉得它像葫芦。好么,葫芦嘴儿、葫芦胸、葫芦腰、葫芦肚子,都找着了。后来,葫芦胸东边儿,最南头儿那处儿院儿,就成了他们家。对,街门儿冲西开。走着,进里头看看。您看,五间北房,两间南房。北房望着南院墙,南房把西边儿的角儿,临着街门儿。厢房呢?嗨,南北进深忒短,没地儿单搁它们了。
葫芦胸这一段儿,大概其有七个院子,总共住了十几二十家儿街坊。您看,胡同儿里那棵大槐树,斜对着祁家院门儿,好歹当个影壁使了。而且,槐花儿开了,孩子们也就有了玩伴儿。护国寺庙会,是定期的。哪天?阴历逢七、逢八,连着两天,相当于农贸市场了。柴米油盐才是日子呀。得,就冲这几样儿,老头儿铁心把这院儿置下了。
尽管都四辈儿人了,但是家里屋子还是够住。您看,老太爷的卧室跟北房的西尽头儿,小孙子瑞全住东头儿那间。这俩屋单开门儿。爷爷奶奶带小顺儿住南房。北房中屋儿是客厅,东西墙上留门儿。厅两边儿的屋子,祁家另俩孙子瑞宣和瑞丰各自一间。还剩下一间,跟东南角儿上。“东南房”尽量儿不住人。对呀,冬不暖,夏不凉呗。所以,这地儿当仓库使了。
早先,家里全指着老太爷一人儿操心。这眼瞅着,天佑都当上爷爷了。老太爷呀,可以轻省儿轻省儿了。那个浓眉大眼的爷爷,他不像太爷爷那么高,胖乎乎儿有点儿发福。可是脸上总恁和气。爷爷有工作,三间布铺指着他管呢。那就奶奶接过管家这一大摊子事儿?咳,天佑媳妇儿身子骨儿不济,软软的没力气。您想想,家里多少老理儿讲呢。这不,老爷子要问话了,少说半个钟头。小辈儿得垂手儿立着回话。可不,奶奶顶不住。谁能顶住啊?没事儿,咱家有人。您看,瑞宣媳妇儿,就是小顺儿娘。嘿,眼睛倍儿大,看着挺精神的,她不烫“鸡窝”头,懂规矩,也会过日子。这么着,十张嘴吃饭,外带家庭外交,全部重担落她身上了。其实,这个长孙媳妇儿打娘家出来,连个名字都没有。到祁家,这才给起的“韵梅”。不过,叫着叫着就发现,韵梅和“运煤”一个音儿。算了,除了俩孩子喊妈,别人还是叫她小顺儿娘。嗯,听起来倒顺溜儿。
家有人管了,老太爷得了闲儿,跟花儿鸟儿尽义务去了。您瞧瞧,秋海棠,玉簪,绣球、虎耳朵草,一样儿种点儿。养了一只小黄鸟儿,投食儿喂水,一顿也不落。祁家院子中间儿,码了四大盆石榴儿,还两棵夹竹桃。南房前头儿,有两株枣树。您尝尝这大白枣,甜着呢。另一株结“莲蓬子儿”,甜酸儿的。喂饱了花儿和鸟儿,老太爷就只管带孩子遛弯儿了。
七十三,八十四,都说是坎儿。可老头儿的七十三熬过去了,本想好好儿过个八十大寿。谁料道,偏偏七十五那年就出事儿,出大事儿了呢。日本鬼子打到了卢沟桥了。
粮食够吃仨月吧?咸菜也够吧?回老太爷,都够了,家里有疙瘩,还有咸萝卜。这是商量什么呢?“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据老爷子推测,不出仨月,小鬼子一准儿就回去了。眼么前儿,日子是过的紧点儿,不过,九十天以后,皇城根儿一准儿如故。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老舍《四世同堂》
1938年的春天,似乎和往年没啥两样儿。您看,过了春节,河照常开,柳条也冒了芽儿了。春打六九头,春泥儿这就懒了,随您怎捏怎是。“泥泥饽饽,泥泥人儿耶,老头儿喝酒,不让人儿耶!”往年这会儿,妞妞和小顺儿总是玩倒“泥饽饽”,真黄泥,就团一团儿搁模子里,俩小手儿紧着压按。瞧瞧,汗珠子都冒出来了。末了,使劲儿一磕。嘿,猫、狗、小兔子……就跳出来了,跟变戏法儿一样儿。今年,妈没张罗给他俩买模子玩儿。岁时不济,苦了祁家的两个小人儿,也让常二爷的正常生活折了个“翻天覆地”的跟头。这常二爷是谁呀?
常二爷跟祁家是老相识了,他住西山根儿。您看,从年轻到年老,过了好几十年,二爷的样子“直象刚挖出来的一个红萝卜”,总那么精神。这个地道的农村老头儿,平日里守着他锄头底下那几垄地,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到城里闲遛的。除非到过年时候。这不,初一天刚蒙蒙亮,二爷往山外头走了。逛庙会去?不介,是专门儿望大钟寺去,瞅着山门就回了。他想那俩狮子是吗?不是,老头儿只是想知道北平还安好不。这怎看呐?因为,大钟寺是北平的“物证”啊,寺在,北平就在。回去道儿上,捎带手儿的还能走访几家儿亲友。十点来钟,又回西山家里了。得,往炕上一倒,这就歇着了。早点儿吧?咳,三十儿没歇好。干嘛了?包饺子呗,素馅儿拌麻油。这是给灶王爷看着香火,一整宿儿不带合眼的。嗯,是得歇会儿了。可不,大概其就睡到初二了。早起来吃啥?家里有肉,就煮一锅“元宝汤”。“元宝”汤什么味儿?嘿,薄皮儿大馅儿,其实就是馄饨。早年间老百姓的日子不富裕,就“元宝”里这点荤腥儿,还得说托财神爷的福。您想,财神爷管钱呐。所以,初二这天,那些商号的动静儿比咱家大多了。瞧瞧,大买卖门口儿,全摆上“五大供”了。都什么呀?呵,猪、羊、鸡、鸭,都是整个儿的,大红鲤子还喘着气儿呢。二爷家没那些事儿,“元宝”下肚儿,缓会儿就进城里拜年了,祁家是头一站。
虽然小孩儿并不理解1937年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掉了色的春夏秋冬,对他们来说就透着不对劲。他俩习惯了太爷爷拉着他们的小手儿,迈着方步儿,在庙会上来回的溜达,也习惯了爷爷手儿里的各色各样儿的吃食。甭管豌豆黄儿、大桃子、柿饼儿、兔儿爷,还是一把花儿,大人们总会哄的俩小人儿又蹦又跳。可如今啊,岁时艰难,连大年都过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