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老裕泰”喝碗茶润润嗓儿去。哪儿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大舞台。您看,1958年3月29日,由老舍先生创作完成,焦菊隐、夏淳导演的三幕话剧《茶馆》首次上演了,社会反响极其强烈。曹禺先生称:“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到今儿,至少演过五百多场了,老演员也换成了新演员。可是,大家伙儿还是把剧院的座儿全占上了。现在咱跟家里也能好好儿看了,可不,《茶馆》拍成电视剧了,还是那么好看。
安居乐业一口井
嘿,你又偷跑出来?好家伙,围追阻截,给大爷大妈们累的呦,直捂心口窝儿。末了儿,还是它输了。谁跑这么快呀?西院儿的小狗儿,前晚儿派出所民警才给送回来。老爷子,今儿来看看您。我合计该换煤气罐儿了?谢谢您嘞,家里活儿净指着您了。大妈,有要洗的衣裳没?单位礼拜天加班儿……啊,踏踏实实的去,孩子搁我这儿。老二,你那气门心儿我给换了,要不天天儿早起它瘪着。谢谢,受累了您。呵,这是多大家子人呐?不介,指不定多少家子呢。但是,咱一院儿,一条胡同儿里头住着,就算是一家人。那感情,吝辈儿攒下的。您听听,咱“四九城”儿的小胡同儿里,房子都矮,矮的你家能望见我家。咱院儿里树多,院儿外熟人儿多。就您家那点儿难处儿,不用言声儿,街坊们都知道。就好比贫嘴的张大民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仍然乐乐呵呵、有滋有味的生活着,也仗着这小胡同大杂院的人情厚啊。
小胡同儿生在皇城根儿外头,虽然天天瞧见紫禁城的红墙金瓦、感受到天子脚下的威仪气势,可那毕竟是皇上家的气派,咱们哪还是低调生活,油盐柴米的小日子照过。清早儿头件事儿,刷牙洗脸。不好,蛤蜊油没有了。别急,跟胡同儿口候着就行。天上还掉这个?嘿,东西可不白给。您瞧着,开春儿的小金鱼儿、水萝卜;三伏天儿的冰盏儿;三九严寒的冰糖葫芦儿;半夜的硬面儿饽饽;卖雪花膏的不吝四季,剃头的挑挑子、收旧货的摇小皮鼓儿,牙膏皮换小板凳儿……“有破烂儿的我买耶!”那音儿是往上挑的。呵,分早晚、应时令,真叫大家伙儿省心。那一口儿吆喝,声声儿入耳,活泛、透亮儿。您听,“酱豆腐,臭豆腐!”稍候五分钟。好么,锅碗瓢盆儿叮当响,老街坊全出来了。门儿挨着门儿,脸儿对着脸儿,见面儿头一句招呼一辈子没变。吃了吗,您呐?交情再好点儿的还接着问:吃的什么啊,您呐?吃了吗?吃什么了……问了一天又一天,问了一年又一年,还是不觉得絮叨。
小胡同儿好窄啊。您看,前头儿俩人儿,走的有点儿慢。不行,后边儿要排队了,这得赶紧招呼一声儿:劳驾您。嘿,在理儿了。没“驾”,都走着呢?早年间,真有“驾”。您瞅瞅,驴呀、马,运米、载客,都跟胡同儿里过。这不,俩马车碰上了。不好,你也过不去,我也过不去。得,往后退两步,您先过了。谢谢,劳您驾了!哎,就这么来的。
“大胡同儿三千六,小胡同儿如牛毛。”这就薅秃了牛,也数不过来呀?没事儿,“一条胡同儿一口井”。我跟哪儿找井去呀?倒,倒回大明朝。是谁给数了吗?张爵呀,他著《京师坊巷志稿》,都给咱数好了。您看,“四九城”里有胡同儿两千一百九十条,水井一千二百余口,胡同和井大约十比六的关系。您想想,王府、宅门儿里头,还有没数着的私井。嗯,靠谱儿。大概其这么个数,多俩少俩甭忒较真儿。
先头儿,四合院儿都是独门独院儿的,许是清末到民国这段儿,人口增长了,房却没多。所以,慢慢儿就有了大杂院儿,有些个到今儿都没摘出来。今儿,咱就找个大杂院儿看看去。哪儿啊?不是张大民他们家,是——
钟鼓楼根儿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钟楼在后,灰墙绿瓦。鼓楼胖,钟楼瘦。”您看,红色、黄色、灰色、绿色,这是钟楼和鼓楼的颜色,也是老北京中轴线的北端点的颜色。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北城墙上,开德胜、安定两门,德胜门在西,安定门在东。所以,过了钟鼓楼,再往前踏上一步,无论您从东边儿,还是从西边儿的门出去,那都是一条道儿。可不,就出了“四九城”儿了,脚底下就不是老北京的地界儿了。大清朝那会儿,鼓楼边儿,老北京的北城墙根儿下,全是两黄旗的地面儿。对了,德胜门下的正黄旗,安定门下的镶黄旗。挨着钟鼓楼的一左一右儿,有恁些个院子。院子里住着的,是地地道道的两黄旗的旗人。嘿,直接归皇上管。
今儿,是1982年12月12日了。皇城墙根儿钟鼓楼边儿上,也是一个四合院儿。唉呀,旗没有了,皇上也不给撑腰了。您瞅瞅,一院儿挤着多少户人家儿呢。这不,薛家住着二进院儿的两间西房。两间房还三辈儿两家人住着。今年开春儿,大儿子单位分房,这才带着小孙女儿搬走的。可是,老二这就结婚了。外院儿那三间南房,住着李铠一家子,他家人口儿多。瞧瞧,老爹老妈,还一双儿女。嘿,三代六口人,多好啊。李铠媳妇儿是个京剧演员,叫澹台智珠,虽已人过中年,可还是个美人儿。一进东头儿小偏院儿,是老荀师傅一家,老两口儿带着儿子荀磊。院儿里还有詹丽颖一家,这是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人挺好,长的也好。但是,家里男同志跟四川工作,一直调不回来。
十二号这天,小院儿跟昨儿没啥不一样。掀开坛子盖儿瞅瞅,里头还装的酱豆腐腌菜,窗台上也还是那几盆花儿。但是,锅碗瓢盆儿的利用率明显提高了。您想,薛纪跃今儿结婚,得招待多少亲戚朋友呢。甭管日子过的有多紧,儿媳妇儿聘礼咱不能省。那小东西倒是不占地儿。什么呀?一块雷达表,高级。就为这小金表儿,潘秀娅这才痛痛快快儿的答应,可以进家门儿了。
眼么前儿,钟鼓楼不撞钟也不击鼓,也没人奔紫禁城上早朝了。可是,薛大娘没心思多睡。这不,清早儿五点钟,老太太就亮了灯了。咳,儿子结婚,当妈的不费心谁费心。走着,咱到喜家儿瞧瞧去。怎么随份子呀?随大家伙儿,咱也包一个红包。多少?俩十块的就行了。
您看,天儿还没亮呢,薛大娘出门儿来了。嗨,她惦记院儿里那棚子呀。里头有什么?昨儿小黄鱼儿裹了糊儿,过了头遍油了。木耳、黄花儿菜也先泡上了……八十年代初期,有人端菜送水儿的地儿咱都去不起,婚宴后厨就开在自家院儿里。咱这棚子,就使竹杆子支着汽车苫布。苫布结实,还挡风。要不是老大开卡车,咱家真没处淘当去。待会儿,俩屋都摆桌子,大家伙儿就坐下吃了。摆多少桌儿?新房一张,老两口儿屋里再摆一张。您看,折叠桌儿搬来了,四边儿一掰开。嘿,方的变圆的,整大了一圈儿。另一张,是个老八仙桌儿。客人不姗?不介,单位领导,街坊,娘家至亲,男方……至少得三拨儿。也就是说总共六桌儿。指着老太太一人儿做饭?咱请大师傅了。这老师傅没退下来之前,那是同和居的大红案。偏巧他家里突然有事今儿来不了了,又不能把咱晾在这儿不管,就派来了关门亲徒弟,手艺也不差。
老伴儿呢?没找见。没跑儿,又什刹海后头遛去了。什么日子口儿了,这老头儿,还把自个儿当没事儿人呢。太阳这都露头儿了,大儿子和媳妇儿孟昭英却还没到。一个个儿的都不让我省心,大娘心里头有点儿不乐意。荀磊正往二道门里走,跟大娘碰了正着儿。大娘,您先瞅瞅,要行了,我这就给贴上。好家伙,黄底子贴的大红喜字儿,边儿上剪的是喜鹊闹梅,都是孩子自己个儿铰的。“哟,好!真好!够多喜兴!”瞧见喜字儿,大娘晴了天儿了。一劲儿的夸:“小磊子,你可真是个人精儿!”
薛大娘奔二道门来,是想找人。找谁呀?澹台智珠,叫她和昭英一道,俩人儿去给二小子接亲。您想啊,这个李家媳妇儿,父母双全,儿女双全,是全和人儿。可不,接亲就得找这样儿的。说得了,薛大娘又忙去了。李恺呀,不是好脾气儿。这不,又“离家出走”了。坏了,智珠急着找李铠,顾不上薛大娘这茬儿了。迎亲不带过晌午的,车都胡同口儿等着了,老太太直劲儿抱怨。哎呀,我怎也没个亲姐妹。您想,姨儿去迎亲在理儿呀。亲姨儿没有,干姨儿来了。哪儿呢?詹丽颖,没用招呼,自个儿就钻车里了。薛大娘又傻眼了。嗨,这个詹姨儿,家里没老人,又是两地分居,她是“缺欠人”儿。但是此刻只有她来救场了。
到了娘家,詹姨儿的热乎劲儿照常,张张罗罗。新娘子身边儿,有个形影不离的人,眼神儿总在寻么,她是来挑理儿的。甭管怎么着,今儿必须有这么一人儿,她把理儿挑到了,闺女嫁过去才能当起家儿来。这神人是谁呀?七姑姑,她老人家就是这个挑眼的角儿。秀娅那俩姐姐出嫁,全是这姑帮着挑的。瞅瞅,詹姨儿挨批评了,说她忒闹腾。回来路上,詹姨儿又裹乱了,她叫司机停车。不行,接亲车道儿上不带歇的。可是,七姑也没扭过这个姨儿。等啊等,詹姨儿终于回来了,手儿里拿着个首饰盒儿,里头是个胸针。原来,她给新娘子买礼物去了。七姑姑那一肚子火儿熄灭了一多半儿。
胡同口儿鞭炮响了,新娘子接家来了。后脚儿,第一位客人到了。谁这么热心啊?卢宝桑。一闲人,没钱也不带东西,就奔着混吃混喝调皮捣蛋来的。得嘞,好日子上,不差他一人儿的筷子。什么,啤酒没有?其实,薛大爷出去找过啤酒了。但是,他没找来。但是,啤酒,白酒,红酒,婚宴上必须全得有。这点,卢宝桑并没说错。这不,为了喝啤酒,他自告奋勇出去了。对,非得弄回来。
来,来,摆桌子。桌子刚落地儿,七姑姑不干了。往外挪,床沿儿不能坐人儿。这怎说的?嘿,咱得要全桌儿全椅儿。昭英听音儿,赶紧出去借板凳了。搭眼儿一扫,五斗橱儿上那俩果子盘儿,又惹姑姑说话了。它俩犯啥错了?因为盘子里,有苹果也有梨。您想,把梨分开放了,“分离”。不好,不吉利。赶紧改,梨一盘儿、苹果自个儿一盘。这么着,物就算挑过了。可是,人也不能放过。想想也知道,卢宝桑碍眼了。七姑姑认为,这么个愣头青不该第一拨儿来。这拨儿还有谁呀?您看,本家儿七口儿、七姑、薛大爷亲侄子……大娘家里没人。但是,单位老领导来了。总共二十口子,其中有四个小孩儿。大家伙儿,推来退去,坐下了。这不,新房这屋新人面朝南,新郎边儿上是爸爸,新娘子边儿上是七姑。大娘的座儿先空着,因为她还得招呼客人。
来,入席了,冷盘儿这就上。都有什么呀?您看,新房那屋是九盘儿,一大,四中,四小,这叫久久归一。老屋就上四个中盘儿。这不,蒜肠儿、茶肠儿、蛋清肠儿,码一盘儿。粉丝拌一盘儿,还掺着黄瓜丝儿和火腿丝儿。那盘儿是煎花生米。嘿,粒儿真大。扒鸡自个儿装一盘儿,买现成儿的。嘿,小冷盘儿来了。您看,炸带鱼、炸素虾、松花蛋、黄瓜西红柿。然后,詹姨儿来了,还带东西来的。带什么呀?泡菜,说是挺爽口。天呐,我的久久归一呦。薛家老大也是,到现在还没影儿呢。借这俩茬儿,七姑很想说道说道。可是,第一轮儿的热菜上桌儿了,好么,解了围了。您看,木樨肉、茄汁肉片、葱爆羊肉、海米菜花。第二轮儿也没等太久。这不,宫保肉丁、清炖狮子头、赛螃蟹、蘑菇油菜。赛螃蟹显然不是螃蟹,它是鸡蛋做的。可是,这拨儿菜忒好了,您看看,红粉黄绿都有。色儿好,味儿更好。七姑姑竟然忘了自个儿的使命,夸起人来了。赶紧,鸡鸭鱼还没得呢。
我的表呢?趁着没人注意,潘秀娅问薛纪跃。坏了,居然丢了。一准儿趁着忙乱,叫人浑水摸鱼了。这事儿忒邪性,新媳妇儿难接受这个现实。立马儿再买一块,家里拿不出钱来。这可怎么办?那不,老荀师傅叫荀磊呢。儿子,你去趟王府井儿,一准儿有卖表的,咱别眼瞅着人家家里别扭,钱拿好喽。老头儿十四岁当兵,退伍当了工人,退休又摆摊儿修鞋。您想,要买这么块表——他得修多少双鞋呀?这种事儿,在任何地儿都不会发生。但是,四合院儿例外。
荀磊骑车走了,他没离开鼓楼的地面儿。因为他知道,地安门百货商店也挺好,东西全着呢。这不,买着了。鼓楼汽车站,张秀藻正从车上下来。这个局长千金,平常儿有点儿傲气,可是她对荀磊挺有好感。俩人儿今儿是第二回碰面儿了,难得,只有他俩人儿。此刻,他们沿着鼓楼根儿,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着。
黄昏的颜色照到了鼓楼。五点钟了,荀磊他们俩到了家门口儿。老荀师傅瞄见儿子的影儿,赶紧过来了。快,给薛大娘送去,就说是贼“掉”下的……
公元1982年,12月12日。这一天里的十二个钟头,就是《钟鼓楼》的全部了。1985年,刘心武先生的优秀长篇小说《钟鼓楼》问世,薛大娘和她的邻居们,全在这部书卷里,平凡真实的生活着。其实,北京城里的老百姓跟他们一模一样儿。您看,他们讲理儿,他们有人情儿味儿,他们认认真真的过日子。所以,鼓楼边儿的街坊和他们的四合院儿,登上了中国文学的最高奖台。1985年,刘心武先生的小说《钟鼓楼》荣膺中国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得嘞,就说这一点点儿。您呐,自个儿去瞅瞅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