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
老北京皇城、市井里曾发生的很轰动和不特轰动的事件儿,应该不比眨眼的星星少。您想啊,辽、金、元、明……一个朝廷的太阳落了,后脚儿新的月亮就升上来了。好么,有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有多少秘而不宣的明争暗斗,那真是说不清,道不尽啊。
其实,西太后到底会不会唱戏或者皇帝究竟有几个皇子公主,大家伙儿总是弄不清。但是,仰仗平民作家的“记忆”与“想象”,咱北京城好歹留了个全须全尾儿。屋檐儿下几时新来了燕子?四合院里的石榴啥时候儿又开了花儿……?好么,全给咱记着呢。“故事”就是故事,甭跟真的假的虚的实的较劲。我们感谢故事,我们感谢故事里的“想象”,就为我们因而得了一座北京城,一座喜怒哀乐都全和,“既古老又新鲜”的北京城。老街坊们过的好吗?住的舒坦吗?井水还苦吗?敢情,您恁关心他们。得,咱这就去看看,看看着偌大京城里的大家伙儿。
到谁家了?好些人家儿都在“红旗”下呢。您看,大清国入了关,京师满洲人后脚儿都划了旗了,一个都不落。这不,红、黄、蓝、白,正四旗、镶四旗,旗下头就是八旗子弟。为啥没有粉色儿的?因为红色是太阳、黄色是土地、白色是水、蓝色是天,皇天后土这就齐了。人家说了,有了阳光、水土,满人就能活着。皇帝自个儿手心儿攥那仨,就是上三旗。都谁呀?两黄旗和正白旗。下五旗交由诸王、贝勒统领。咱去坐331路公交车,新街口儿豁口往香山走的。是看红叶去吗?不介,非得十月中下旬,天儿凉了才漫山红遍呢。今儿是带您数旗数营去。看看站牌子,瞧见没,蓝旗营、厢红旗、正蓝旗。其实,怀柔有长哨营,通州有马营,圆明园西边儿还有骚(哨)子营……忒多了,它们还都映着八旗的旧影呢。
八旗制度之下,兵就是民,民也随时准备成为兵。太平盛世那些年,旗人的银子、粮食、房子都有政府给贴补。不过,不完全白给。啥条件?您得当兵。哪儿当啊?那就看本人成分了。这不,上三旗的兵“天子自将”,平日里卫护皇城,皇上的护卫亲军也跟那里头挑。下五旗兵没一定,京郊、外地,哪儿都去。唉呀,花拳绣腿的可惨了。别介,都找着辙了,他们也是兵。嘿,“教养兵”。说白了,就是旗里的闲散人员。啥都不用干,一人一个月也领着三两银的粮食钱呢。铁杆庄稼是吃定了。
您看,营在旗底下,各有各的职守。这不,骁骑营,负责守卫京师城门;前锋营、火器营是皇上的护卫队;护军营防守紫禁城……还一个叫神机营的,忒神了。怎么说的?您看,全世界最成立的火器部队,就是它了。好家伙,“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啊,归朝廷直接指挥。多大阵容呀?大概其有一万四千人的编制。里头所有的兵,都是挨骁骑营、前锋营、健锐营、步军营、火器营里精挑细选的。不区分满、蒙、汉民,只要您身手好就收。教养兵干嘛去了?嘿,干不干都一样,又不影响领每月的银钱,那我不歇干吗?得,连分到手的“旗地”也懒得种,我租出去,收租子总比耕地清省儿。机器怕闲,人怕懒啊。这么一来,大多数不干活就不愁吃穿的“八旗子弟”每天的心思就花在如何打发这闲散日子上了。
吃喝玩乐,那不学都会。瞅见没,驯画眉、听蝈蝈儿、斗蛐蛐儿、熬鹰、养金鱼、票戏、茶馆儿里润着……最没品位那一路,赌去了。总之,就是变着花样儿的玩乐。据说,光绪年间,还有喜好“爬房子”的。轻功?不介,他揭瓦,揭北海善因殿的瓦。瞧瞧,玩出花样儿了。大清国运势好的那会儿,旗人玩玩乐乐总还说得过去;可后来,整个大清朝都让他们给玩完儿了。
您听,“贝勒手里三件宝,扳指儿、核桃、笼中鸟儿”。这核桃可不是吃的。得,给您一对儿瞅瞅。这俩核桃得“抟”,就是搁手心儿来回儿的转。您听听这响儿。嘎!嘎!嘿,脆生儿,像金碰石。再摸摸,哎呀,滑、润,像羊脂软玉琢的。您摇晃摇晃它。有声儿?可不,干桃仁儿的声儿。颜色恁红,红的透亮儿?全凭抟出来的。要知道若想得一副极品核桃,首先坯子得好。对,小猪儿永远都甭指望自个儿当天鹅。另外,抟主儿还得有好心气儿,少说得抟十几年,多了就得几十年。天呐,等它俩抟成了,头发都白了。就这么费工夫的玩乐方式,那会子不知有多少人喜好呐。
每到秋天,秋果一下来,好家伙,大批的人就都四处忙着“抓”核桃去了。哪儿去呀?咱北京城范围内,那要数京东平谷的“鸡心”,京西斋堂的“狮子头”了。狮子要“烫头”的,也就是说它脑袋上的“毛”,是拧着花儿的,直纹理的不挑,浅纹路的不要。您想啊,一磨好几十年,就怕给磨秃喽。而且啊,只有一棵树上下来的果儿,那才能配上对儿呢。
一对抟着玩的核桃这么讲究啊?可不。您看,麻核桃、楸子核桃、铁核桃,它们是文玩儿核桃的三大支儿。玩主儿看核桃,挑品相儿。有啥可挑的,大小一样不就得了?别介,那花色多了去了。这不,麻核桃里,有狮子头、虎头、鸡心、官帽儿、罗汉桃儿。楸子呀,出灯笼、桃心儿、枣核儿等。三棱儿、四棱儿、鹰嘴儿、元宝儿,那是铁核桃。早年间,谁手儿里要抟着俩狮子头,那一准儿眼睛往上看。哎呀,没法儿不自豪。没钱也抟。只不过桃心儿、灯笼就凑合了。还慢慢总结出了选核桃的各项标准,品种、品象多了去了。就连区分核桃的大小都有专门的说辞,什么“小丈把”、“大把位”之类,一套一套的。
旗人特会玩儿。就连斗蛐蛐儿都能玩出花儿来。“人饰衣裳马饰鞍”,这好蛐蛐儿不得配上个宣德浮雕罐儿才体面?跟您说,白麻头、黄麻头、琵琶翅、竹节须,这都是好蛐蛐儿,倍儿狠。您要喜欢,永定门外头胡家村儿挑去。瞅见没,大脑袋那个,这叫梆子头。尖嘴那叫老米嘴儿。那黑胖黑胖的,叫油葫芦,它嗓门儿真大。嘿,我这儿有个罐儿,永乐官窑的,您要不?其实,不光是瓷罐,竹、木、瓦,什么好看好用就用什么。谁叫咱有这份闲钱闲心闲工夫呢。
八哥儿不见天儿调教,那几句话就烂肚子里了。画眉声儿好,咱就给指个调儿唱。腊嘴儿嘴大,叼着球玩会儿,自娱也娱人。鸽子尾巴挺宽,咱就给拴上壶卢,就是竹哨子。嘿,三联儿、五联儿、十三星儿、十一眼……这飞起来,什么音儿都有。好家伙,它们自个儿都觉得好听。沉点儿不碍事儿,待会儿家来吃食儿。嘿,那“梧桐”好玩儿。您瞧见过没,就六七寸长,灰身子黑翅膀儿,黄嘴儿尾巴短。这小东西会接球儿,您扔多高,它飞多高。所以,咱也跟它叫打弹儿。不过,要说速度快,还得燕巧儿。对,它跟燕子长挺像。其实,老西儿也会玩球儿。但这鸟儿不值钱,咱可不拎着它满大街遛。跌份。那交嘴儿长的特有意思,您看它,有点儿歪嘴儿,上下还错开了。那哥哥会看,说是跟嘴儿上就能分公母儿。交嘴儿的个头儿,大概其比打弹儿小二寸,有红色儿也有黄的。您知道它会干嘛?好么,开锁头,插小旗儿。朱顶红,就带红帽子那个,比交嘴儿还灵巧……这遛鸟、养鸟、训鸟可各有厚厚一本经呢。
老鹰为啥恁惨呢?不给好吃的,就喂它毛线球儿,吃的人家直反胃。别介,吐几回,胃里就没老油儿了,有益身体健康。您怎不让它睡觉呢?没事儿,几天就熬过去了。再说了,咱也陪着它不睡不是?过几天后,它就没恁大脾气儿了,乖乖儿跟您肩膀儿蹲着。别瞪着我,你就爱生气,这脾气儿得改改。这么饿着熬上儿几天几夜,它耷拉脑袋了。求求您,给点儿吃的吧。这会儿您要来看它,我琢磨着它准会冲您抛媚眼儿。
您瞅瞅,见天儿介游手好闲,不劳动,不学手艺。见天儿就是找乐子,玩儿。天儿暖和,农民开始种地,他呀,又琢磨着放风筝赏花去了。可是,谁让人家脑袋顶儿有旗,有“铁杆儿庄稼”收呢。
没想到啊,这大靠山它也有不可靠的时候儿。大清朝亡了,天塌了,这些一点谋生本事都没有的人今后可怎么办呢?甭担心,当房子卖地,还够些时候儿。早年紧往家来倒腾东西,古董字画儿,也真是喜爱。今儿到了寅吃卯粮的份儿上,摆着看的全拿出来了。嘿,留不住你们了。
早年间,八旗驻地相当于今儿的城八区。您跟自个儿的户口所在地住着,甭来回蹿。您看,上三旗在北。德胜门底下正黄旗,安定门下镶黄旗,正白旗在镶黄旗南边儿。“八旗”子弟兵脑袋顶儿上的那面“旗”,就是他们抹不掉的身份儿。咳,黄旗怎都比白旗金贵,在旗的就比不在旗的骨头硬。连旗上的龙也和旗民一样,分等。正四旗的龙是五个脚趾头,镶旗的就少一个了。
好家伙,每旗旗子上张牙舞爪的龙都倍儿神气。红旗黄龙,黄旗蓝龙,蓝旗红龙,白旗蓝龙。龙竖着,挺胸收腹,大踏步,身子弯了俩弯儿,尾巴跟脑袋一个方向。正四旗龙头向右,龙肚子的弯儿上挽着五朵祥云;镶四旗龙脑袋向左,减至三朵祥云。怎么不顺撇儿啊?二龙戏“珠”嘛。珠子哪儿呢?呵,朱红色,大概齐五米长,顶儿上安的铁枪头。其实,就是大旗杆子。好么,逼急了还能当武器使。对。旗多大呀?您瞅瞅,正四旗,七尺五寸×六尺,纯色的地儿。您说,“镶”怎讲的?对了,它跟“厢”通用,有滚边儿的意思。所以,镶四旗就是正四旗镶了边儿了。怎镶的?白旗镶红边儿、红旗白边儿、黄旗红边儿、蓝旗红边儿。但是,整旗尺寸没变,边儿大概其一尺宽。末了,右边儿的俩角儿抹了,露白地儿,齐活。您想,恁宽边儿,又刨了俩角儿。没错儿,纯色的面积小了,龙也画精致了。
哎,要说这“正红旗下”呢,一杆子支出八百里地去了。咱赶紧兜回来说说。正红旗跟哪儿来着?对了,西直门阜城门中间儿,北边儿挨着正黄旗,南边儿挨镶红旗,东边儿是紫禁城,西边儿就出京城了。正红旗底下还有一个人儿,您肯定听说过他。谁呀?听我慢慢跟您念叨念叨他的事儿。
腊月儿廿三,灶王爷上天,“我”拽着狗尾巴落了地,因为再过七天就是猪年了。那天旗里有差事儿,我爹值班儿去了。所以,家里就留下姑妈、二姐、娘和我。我大姐出嫁了,她公公原先是个“佐领”,手底下大概其领过八十多个兵呢。就为这个,姐夫她妈那股子自豪劲儿说什么也过不去,总拿我爹那三两银子“月钱”说事儿。廿三是小年儿,头三天我姑母就张罗开了。您看,去了趟英兰斋饽饽铺。关东糖得了。嘿,忒正宗,硬的能把牙咯掉喽。今儿眼瞅着别家儿都上香放炮仗了,我爹还没露面儿呢。我姑妈是个寡妇,她有点儿尖酸刻薄,平日里老挤兑我娘。可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嘿,这会儿她干冒着火也没办法。我家里倒是还有男丁,那就是我。没辙,实在是指望不上。
廿六,磨豆腐。我才三天大,干不了这个。今儿,家里有客。谁来了?白姥姥,是给我“洗三”来了。瞅瞅,大姐回娘家来了,七姥姥八大姨儿、大舅母、二表哥都来贺喜了。“白姥姥有一肚子说不完的吉祥话儿,她还用姜片艾团灸了我脑门和身上的重要关节。因此,我一直到年过花甲都没闹过关节炎。”
祭灶、“洗三”儿,过大年,亲朋好友,街坊四邻,这全是“我”自己个儿家里家外的事儿。您看看,伶俐孝顺的大姐、能说会道的白姥姥、好吃爱玩儿的大姐夫、刁顽自大的大姐婆婆、心地善良的老王掌柜……其实,不吝正红旗下,正黄旗下,八旗底下的一朝子民,全都经历了一场二百多年不遇的大转折,眨眼间成了大清的遗老遗少。但是,末世里过来的一个一个旗人,仍然以属于他们自己特有的姿态活着。老舍先生就是旗民中间儿的一个,他亲眼看见亲身游历了这幅清末京师的风俗画卷。您看啊,这一幅卷轴就化做了《正红旗下》,它那么多的层次,真实、生动、丰富。我们望眼欲穿,期待着它的完全铺展。可是,时间那么快就用尽了,因为先生决定要走了。《正红旗下》只完成了十一章,成为了一曲永远中断了的绝唱。如若不然,它也许会像《四世同堂》那么长吧,它一定还会留给我们更多的,关于北平的记忆与想象。因为,老舍先生爱北平呀,很爱,很爱。
活灵活现大茶馆儿
光绪末年,大清朝廷保持着“良好”颓势。往后翻一页,民国了。嘿,洋枪、洋炮、洋布头儿、洋胭脂儿,溜门撬锁的洋鬼子。您看,除了城门城墙遭惹些祸患,哪儿哪儿都是换汤不换药。风卷残云,农民没了土地,被逼无奈,“祥子”们进城拉上了洋车。街面儿上一冷清,茶馆儿的日子越来越难了。可是,裕泰大茶馆买卖儿还好。为什么?因为王掌柜忒人精儿了。您看,就他明白了,指着茶水卖钱全得喝西北风儿。得,我后院儿改公寓,分着租出去。王掌柜有原则,听听,“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另外还要紧紧跟住时代脚步。这不,前厅的留声机,桌边儿女招待,都是新置办的。
戊戌变法失败,民国初年没大动静儿,后脚儿军阀混战。这是动荡不安的五十年。裕泰大茶馆儿,就浓缩着北平那五十年。您看,见天儿介坐里头忧国忧民的,算得了别人命算不了自己个儿命的,一走一过儿坑蒙拐骗的,偶尔言语一声儿的……总共是七十多口子人。他们在老舍先生笔下,各个儿是声儿到影儿现,活脱脱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