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遗言
十天以后，齐丽在三医院做完了子宫全切术。王副主任已经明确跟郑豪强说过，这样的努力也许是无用的，郑豪强说，哪怕有一点儿希望也要抓住。事实上，郑豪强什么也没有抓住，齐丽身上的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在齐丽身上的那些癌细胞猖獗的时候，郑豪强消瘦了二十斤的肉，他本来显得五短的身材，也忽然像是长高了一样。
起先，齐丽执意要生下孩子。她说宁肯自己死也要为郑豪强生下一个孩子来。
当然，科学不允许这样。
自从齐丽住进医院以后，林涓每天都到病房来看齐丽。最初的过程是备受折磨的，不论是对齐丽还是对林涓，这个现实都无法接受。在残酷的后面还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欺骗不是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的，而是命运，是的，是命运。她们感到被命运欺骗了。可是命运实在是太强大了，它想欺骗谁就欺骗谁，你能有办法吗？
林涓见了齐丽尽量不去说她的病情，齐丽也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手术第五天就要林涓陪自己上街购物。这显然是不被允许的。林涓问齐丽需要什么自己可以去帮她买，齐丽坚持要自己去。二十天的时候，齐丽终于得到了王副主任的允许，但是限定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齐丽要郑豪强亲自开车陪她们俩一块去。
商场也是齐丽选定的，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春天百货。这里出售的衣服鞋包等物品都是国际品牌，大都是成衣直接进口来的，所以每一件衣服的价格都是上千甚至上万的。过去齐丽和林涓就经常来逛这个商店，但大多数情况下是看得多买得少，还有就是试得多，买得少，倒不是绝对买不起，只是觉得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T恤就要一两千，实在是不值。去年齐丽过生日的时候，下了狠心把一个一万多的Gucci包提了回去，说是郑豪强给的钱，要专款专用。林涓没有齐丽那么财大气粗，不过那时也在心里暗暗计划等到自己40岁生日的时候，也来这里消费一下。
因为是品牌店，所以不像一般的商场那样有上百种品牌，齐丽也就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和林涓都喜欢的品牌。正好是秋装上市，可看的衣服很多。
齐丽对郑豪强说：“今天所有的单都是你来埋喔。”
郑豪强说：“老婆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现金和信用卡都带了。我绝对不发表意见，只管埋单。”
齐丽高兴地搂住林涓，说：“我们买，朝死里买。反正有人埋单。”
林涓笑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这一次逛商场，毫无疑问齐丽是彻头彻尾的购物狂，连衣服带鞋带包，总共消费了八万多元人民币。齐丽看上一件东西，就问林涓感觉怎么样，平时齐丽买衣服也是要借助林涓的眼光。只要林涓肯定的，她就毫不犹豫地买下。过去她是把衣服穿在身上，再来征求林涓的意见，这一次她根本就不试一试，而是直接问林涓的意见。林涓因为是抱有也许这是齐丽最后一次逛商店了这样的想法，所以，只要是齐丽喜欢的，她都一律说好。只是齐丽这次买衣服，号都比她本身要小一点儿，风格也似乎不是她以往的。林涓说过一次，齐丽说：“就不允许我有点儿奋斗目标吗？”再后面林涓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由着齐丽买。
逛了一会儿，郑豪强说：“林涓，你有喜欢的也选几件吧。”
林涓摇摇头，说：“我衣服很多，都穿不完了。”
齐丽说：“哎呀，老板的钱不花白不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啊！”
郑豪强说：“就是，就是。”
齐丽突然说了一句：“你可一定要对林涓好啊！”
林涓和郑豪强吃了一惊，不知道齐丽说的什么。
林涓调侃道：“老郑可不能对我好，你还不吃醋啊？”
齐丽说：“我就是怕我吃醋啊……”她话没有说完，而是用长长的叹息声代替了后面要说的话。
林涓的心里难过极了，因为在齐丽的世界里，很少有叹息声出现的。可想而知，齐丽对自己的病情也是心知肚明的。想到这里林涓更是感到痛苦，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到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后来，林涓还是在齐丽和郑豪强的坚持下，买了一双Valentino的鞋，1580元，还是打折价。林涓非常不安，但齐丽却非常高兴。林涓看到齐丽高兴，也就想这一切都是为了齐丽能快活地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天。
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把郑豪强车的后备厢都塞满了。他们直接回到了医院。齐丽要郑豪强把所有新买的东西都搬到病房来。郑豪强尽管不解，还是顺从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提到了病房。
齐丽住的是三医院最好的病房。这几年，三医院顺应市场经济的需要，专门新盖了一幢VIP贵宾楼，按四星级酒店的硬件标准设计的，附加了医院一些特殊的功能，有专门的护理人员。当然收费也是很高的，甚至高过四星级酒店的客房标准。尽管这样，这样的病房还是有一定的市场。
一进病房，齐丽就一头栽向病床，只见她脸色苍白，虚汗像水痘一样，一下子布满了整张脸。林涓急忙按动了呼救电钮。
医生护士迅速来到病房，一阵忙乎。后来，医生说是因为齐丽体质虚，加上逛商店累了，所以出现这些症状。
果真，休息了一会儿，齐丽又活了过来。她靠在床头，要林涓坐在自己的身边。她又招呼郑豪强坐在床尾。
齐丽见他们俩都坐好了，就笑嘻嘻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抱起双手，说：
“林涓，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拿去吧！”
“什么？”林涓吃惊地问道，继而她笑着逗齐丽，“你知道我难以抵挡诱惑喔。”
“我说今天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给你的。”齐丽说。
“给我？为什么？我……我不要。你穿，你穿多好看啊。”林涓说。
“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你看我这样子，还能穿衣服吗？”齐丽说。
“怎么不能？你很好，齐丽，你很好，你会好起来的，你好了还会苗条的，你不是说有目标吗？你就是不减肥也特别好看，真的，你很好看，你健康……”林涓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还是说对了，她茫然不知所措。
“反正是给你买的。我都是按你的号买的，我怎么穿嘛？”齐丽说。
“你……不要紧的，这样的商店是可以换的，我们再去换。”林涓说。
“你烦不烦啊，就是给你买的，你要不要？不要就都从窗户扔出去。”齐丽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老公，去扔了，快去啊！”
郑豪强一脸茫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涓急忙说：“好吧，好吧，我要，我都要。”
齐丽一下子高兴了，她要林涓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试一遍。
接下来，就好像是进行时装表演似的，林涓在卫生间里一件一件地换衣服，然后又一次一次地走出来让齐丽看。
齐丽自己看还不行，林涓穿的每一件衣服她都要问郑豪强的意见，郑豪强也只好一一应答，不过，看着林涓一次一次走出来，郑豪强心里着实很感叹，他第一次感觉到衣服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个认识，他心里忽然升起了几分内疚，他想过去，也就是齐丽身体好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为齐丽买过一次衣服。总是觉得只要给她钱，她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了。其实，女人一旦自己掌管钱的时候，对自己是很吝啬的。想到这里，郑豪强移到了床头，挨着齐丽坐了下来。
林涓把所有的衣服穿了一遍，齐丽一副满足的样子，说：“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给了你一张好脸蛋，还要给你一副好身材呢？”
林涓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还有了几分羞涩，眼睛也躲闪着。
齐丽突然说：“林涓，你知道吗？这些东西都是花的老郑的钱买的。”
林涓点点头，对郑豪强说：“谢谢了，让你破费了。”
“就只是谢谢？”齐丽说。
林涓茫然地看着齐丽，说：“那……那该怎么办？”
齐丽哈哈笑了。
还没等林涓笑出来，齐丽又说：“林涓你用了老郑的钱，你要还老郑啊！”
林涓这次知道齐丽是在开玩笑，也就玩笑着说：“好啊，我可赔不起，除非把我卖了，老郑也不要啊。”
突然，齐丽一手抓起林涓的手，一手抓起郑豪强的手，她把他们俩的手拉得碰到了一起。
“我死了，你们两个结婚！”齐丽快速说道。
直通通的一句话，把林涓和郑豪强说愣了。
还没等林涓和郑豪强说什么，齐丽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答应我，我死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结婚！”
“齐丽，你……你不会的……”林涓说不下去了。
“老婆，老婆，你……你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你没事，你不会有事的！”郑豪强说着把齐丽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一时间，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冻结了一样，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突然，齐丽哭泣的声音一点一点大了起来，最后她号啕大哭了起来。
林涓也本能地坐到了她的身边，用胳膊去搂她，这样一来，他们三个人就抱成了一团，齐丽悲伤的哭声中透着无奈，林涓实在听不下去，眼泪也流了出来，接着，也哭出了声音。郑豪强的心里像刀绞一样，尽管他经历了很多事，但是，这个时候他显得束手无策，眼睛也不知不觉潮湿了。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了？”齐丽边哭边说。
这样的问题无疑是让林涓和郑豪强的心更疼，林涓把齐丽搂得更紧了，说：“你没有，你没有，你善良，你最好……”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短命呢？我要死了，我怕，我怕死啊！”齐丽哭喊着。
林涓恨不得把齐丽整个人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样，她使劲儿把齐丽往自己怀里拉，她脑袋里像塞进了泥沙，一塌糊涂，“你不会，你不会的。”林涓始终不敢把那个字说出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那个字会这么早出现在齐丽的生活里，齐丽是一个多么鲜活的个体啊！
郑豪强不知所措，他还是紧紧抱着齐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齐丽猛地挣脱了林涓和郑豪强的怀抱，她抓起身边的纸巾在脸上抹了一下，坐直了身体。她说：“我说的是认真的。我死了以后，你们俩人一起过吧。我知道老郑喜欢你，林涓，而你也需要老郑这样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你们俩再合适不过了。不会有错的。真的。林涓你不要看老郑貌不出众，可是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很细心，很会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