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上世纪80年代的酒盅没有?顶多有大拇指甲盖大小,哪像咱这21世纪的酒盅,小茶杯似的,啤酒白酒几乎能通用。
在这之前的酒盅模样,我更不知道了。只记得五六岁时“吃食堂”,妈妈要求我们兄妹几个都拿上大碗——能多盛点饭啊。至于酒及酒盅,肚子整天都像跑气了的轮胎,谁没事儿去想那。
80年代以后,由“知青”变为工人(当时叫“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在县柴油机厂(现在的汽车水泵厂)工作。一个十八九岁的生瓜梨枣,根本不懂得“公关”。再者你是个工人呀,只管出把死气力,学几手技术,评上个“又红又专”的“先进生产者”什么的就行了,以挣点奖金,给女朋友买条纱巾、买个发卡啦之类,做梦都没想着请谁喝酒或者别人请我。一句话,咱身为工人,干好活儿就行啦,那会儿去想着喝酒,就如同现在的“工薪族”想买别墅一样,荒诞!
真正与酒盅结缘,还是当上“作家”之后。
当时在省里连发了五六篇小说,成了“作协会员”,便被抽进县文化馆。那会儿的县文化馆可有几位大喝家,九名同志中,七位男士都是“斤把斤,不知晕”的货——高度酒呀!余下二位女士也照样(不过是黄酒,度数低些)。哪像我们现在的文化馆,人称“基本无酒鬼单位”,因为除在下之外,余下的全体同仁不沾酒甚至讨厌喝酒。
我时常感到不安,因为好好的一个“无酒鬼单位”,叫我弄成了“基本无酒鬼单位”,不说愧对列祖列宗啦,最起码愧对同事吧。
不感慨啦,还说酒盅。
在这种土壤上、氛围下,我这位正自我感觉前途无量、正没事想找事、正没风想起浪、正精力过剩的“青年作家”,岂能不渐渐地“人港”?
那天晚上,飘着那种不吭不嗯紧紧追着你的小雪花,都已经快下班啦,A画家说:“别走啦。”
我问:“弄啥?”
“冷死了,除了喝酒还能弄啥?”——这是实话,八几年时文化馆的办公条件和现在可比不成,现在有空调啦、取暖器啦什么的,那会儿是每个同志两包炭,很不经烤的,烤完了咋办,喝酒嘛,这也是当时同仁们御寒的一个重要举措。
我恳切地说:“我不会……”
A画家将那女人般长短的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有点轻蔑地看我一眼道:“大作家哩,咋说这号没水平话?有啥会不会,喝酒这玩意儿,跟结婚一个理:无师自通,不用培训。”
我笑了,想想,还是留下了。一来有点好奇,大凡酒场,都很热闹,呼三喝四,或吵或笑,有哭有闹,他们都说的什么呀?为何这样兴奋,这样毫无顾忌,这样旁若无人?今儿见识见识也行。二来从内心深处说,自己也有点向往,要知道,几乎人人爱热闹,就像几乎人人爱人民币一样。
又胡说起来了。
酒肴你简直无法想象,A画家做东,自然一切由他负责。负的啥责?他亲自拼菜(酒场就设在他那寝办合一的美术工作室),第一盘好了:凉拌萝卜丝。第二盘也很快端上来:凉拌红薯叶酸菜。他又开始摆酒盅,边摆边振振有词地说:“领导们在宾馆啦在酒店啦,桌上放的啥?大鱼大肉的,那能叫酒桌?那干脆叫菜桌嘛!说是喝酒却以吃为主,这不是‘假大空’吗?看看咱们这桌,我敢说,在全西峡咱这是标准的酒桌,标准的喝酒,标准的……”
刘书法家打断他的话:“找个台阶下来就行了,还嘟噜啥?”
都笑了。
刘书法又站起道:“等一下,五分钟回来。”然后往门外走。
曲艺家B上前拦住道:“算啦,我去。你不会搞价,别叫饭店的老板把你捉(西峡方言,‘坑’的意思)了。”
刘书法家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八几年时五元,相当于现在的五十元,还是少说的)道:“再弄俩菜,一会儿多退少补。”
“我这儿有呀。”
“拿住吧。”
B曲艺搔搔头皮,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接住:“也行,你工资高,就该割你一刀。”
后来在文化馆时间长了才知道,刘书法不仅业务上行,而且为人极义气,所以单位里高低人都敬重他。
A画家又潇洒地将长发往后一甩,拍着我的肩膀感叹:“看看咱没钱啦多狗熊。栓成,好好写,将来成大作家,挣大钱,这时代是越有钱越光荣……”
他又在找台阶下哩。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悄悄观察刘书法。刘书法正拿本杂志在专心地看着,头也不抬,仿佛没听见。
十分钟后,B曲艺回来,果然弄了俩菜,一盘花生米,一盘青椒炒肥肠。又很意外地将那五块钱放到刘书法面前,有点骄傲地说:“没花一分。”
刘书法眉头一皱:“人家能白给你?你可别驴给牛抵架——泼脸蹭。”
B曲艺道:“说些憨话,我能是那号人?已经给门口饭店那个老板说好了,明晚我到他店里唱一段《李豁子离婚》(其演唱曾在全国曲艺大赛上获奖)就对消了……”
开始喝,首先共同举杯。第一盅进嘴,辣得我直摇头。A画家道:“美就美在这辣劲儿上,消毒!”
第二盅我死活不喝了,大家不依。刘书法说:“这样吧,栓成是第一回沾酒,少倒一点,七分盅就行……”
B曲艺连喊:“不中不中不中!要按咱单位的老传统:喝得像狗舔,倒得像牛眼。”
看官且慢,请听在下啰唆几句:所谓“喝得像狗舔”,即每盅要喝得干净,不兴留底,标准是像狗舔过。所谓“倒得像牛眼”,即盅盅都倒得满满当当,鼓鼓腾腾,像牛的眼睛。
A画家端着酒,直送我唇边,笑眯眯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指甲盖盅儿,露水般点酒,真喝死啦我偿命,整!”
我又凝视了一下酒盅,小!确实指甲盖般大小,确实盛不了多少酒。唉,喝吧,西峡县文艺界的高精尖部分都在一齐给我说好话,我有何德何能?我还圣人蛋的啥?喝!
就这么着的,一“指甲盖”一“指甲盖”地醉了。
事后得知,吃饭时,刘书法拦后腰抱住我,靠在A画家床上,B曲艺用勺往我嘴里灌米汤,很细心地,像伺候产妇。
从此,我在喝酒方面,用明朝白话小说《警世通言》里的话,叫“入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