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们都喜欢嘱咐儿女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我父母在世时就爱这么啰唆。说者不厌其烦,听者更得不厌其烦,唯唯诺诺,以示孝意。可以理解啊,望子成龙嘛,拳拳之忱嘛,无微不至嘛,舐犊情深嘛。当然,在封闭或半封闭的传统氛围里,在马马虎虎能混饱肚子的岁月里,只要校正好“坐立”二相就足够。但,新时期以来,你我互动了,节奏加快了,与世界同步了——注意过没有?如今上酒楼下馆子、家宴小酌,早已百姓化、工农化、经常化、男女共同化了。所以,光一条“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行不行?儿女能成龙吗?
在下有句话,主要想劝劝老同志们(不知当讲不当讲),时代的车轮在滚动,除下“坐立”二相,是不是再加一条:吃有吃相。
这是我训导儿女时的一条重要内容,有点特色吧?
也可能是我吃过“吃没吃相”亏的缘故。
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儿,当时未婚,女朋友请我到她家吃饭。俗语说,老丈母见了女婿亲,确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丈母娘对我这准女婿的到来除了笑脸相迎外,午饭则是一道别出心裁的家乡名吃(这家乡可不是一般的家乡,而是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酱白肉”。
这道菜源远流长,据说是当年乾隆皇帝爱用的御膳(迄今多少年了,都进入21世纪了,仍没见西峡人这么吃过,包括那些牛皮烘烘的星级宾馆)。其实做法十分简单:将肥瘦兼有的五花猪肉煮好——必须是白水煮,不许放任何作料。再切成三指宽、三寸长短的薄片子,趁热端上去。每人面前早已摆一小碗,碗内是熬过的酱油及白糖(咸甜混搅,虽“日怪”,却别致),然后便夹起热气腾腾的、比雪还白的肉片子,扑扑闪闪地蘸着吃吧。只觉得又甜又咸,又香又腻,另一股酱味,另一股风味,另一种感觉,另一类感受,反正这“另”味儿迷死人。
又被内弟们劝酒,醒来时已睡家里床上了。
次日晚,见了女朋友,我连夸她妈手巧,做的菜美,美极!她寒着脸,不应腔,闷了几秒才说:“别急嘛,那道菜我比我妈还会做,等结婚了我一天三顿做给你吃。”
“啥意思?”
她笑了,连说没事儿没事儿。
夜深入静时,又想起这话,越琢磨越觉得蹊跷。便纵深回忆,渐渐地明白:自己尽管开始时还温文尔雅,礼礼貌貌,酒过三巡之后老毛病便犯了,便逐渐吃相怕人,穷凶极恶,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出手极快,不顾别人。这么个形象,老丈母岂能不产生点心理活动?
我问女朋友:“是这样吧?”
“心细了,没这事。”
结了婚她才道出真相,那天我走后她妈说她,吃相这么自私,将来会对你好吗?
她说:“不管,反正我愿意。”
难忘啊。
同时出一身冷汗: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说起来热热情情请我吃饭,原来是全面考核的。幸亏女朋友很“梁祝”,也幸亏丈母娘思想还算解放,尊重女儿的选择,要不,这枝鲜花不知落于谁手。
唉,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没精没神了几天之后,便渐渐又理直气壮,觉得老太太有点苛刻了,又觉得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说:丈母娘啊,你是在北京四合院长大的,你是以吃喝玩乐闻名中华的八旗子弟后代,祖辈传授,养之有素,而你女婿算哪一壶?爷奶系贫下中农,与《白毛女》中的杨白劳不差上下。解放了,工农翻身了,父亲也仅仅是个月工资三十余元的普通职员,母亲则是个没分文收入的小市民。我是在“吃食堂”、“红薯糊汤”、“酸菜面条”、过年才能吃顿肉及“黑油菜干饭”的条件下长大的。我能稀里糊涂成人就知足了,谁还有闲心研究“吃相”。
这么暗自抗诉着,渐渐恢复了元气。不过,从那天起,我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吃相了。
一次在信合宾馆喝酒,挨着我坐的是位叫王锋的年轻人。夹菜时,他不小心将一根豆腐条掉桌上了,我要用餐巾纸擦去,他忙拦住,又用筷子很艰难地把豆腐条夹起来,看着我笑笑道:“这不脏嘛。”便送嘴里吃了。
桌上登时静了几秒钟。坐过桌的人都知道,夹菜时不论掉了山珍海味,抑或鸡鸭鱼肉,要么喊服务员擦去,要么自己动手抹了。这种做法的潜台词是:知道吗?各位,本人是个丢了多好的东西均不屑一顾的大腕儿。本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本人很有档次很有身份……在酒桌上这干法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他却反个过儿。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桌还就数他的官大(当时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
哪种干法好,答案明摆着。
之后我进一步总结:所谓“吃相”好,绝不仅仅是“叨啊叨啊”地谦让别人,或面对美味极有分寸,关键还在于品味佳肴时,仍能“爱人敬物”地处理每个细节,这才是真功夫哩。
“吃相”好,也分着层次。
半年后,听说他被提为副部长。
据我所知,他既无坚强的背景,又无过硬的亲戚,家境亦不算宽裕,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是不是那种掉根豆腐条也要夹起来吃了的干法,给他的人生加了不少“顺利分”?
反正此后每逢宴会,我也照搬他的“吃相”,哪怕在酒桌上掉根青菜叶,我都夹起吃了,同时自言自语:“这不脏嘛。”
不久,我也升了,升为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