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伏牛山深处的西峡县方言极多,有的已灭亡,有的濒临灭亡,没剩几句,闲时揣摩,几乎所有的方言都很科学,很艺术,很美感。但时下人们却以此为耻,羞于出口。平时都尽量撇着京腔,再千方百计加点进口货,如“古得拜”、“三克欧”之类。如同穿皮鞋,一说是名牌,对方就开始服气。如果说是进口货,一双四千。对方有的赞叹,有的嫉妒,甚至目瞪口呆,恨愧交加。马上滋生想法:这家伙真有钱,混上去啦。再琢磨:他从哪儿弄的钱?
譬如厕所,西峡方言称为“后园”。后边的后,花园的园,后花园,诗画并茂的地方,怎么用到这儿?就像全聚德的烤鸭撕巴撕巴拌萝卜白菜炒,好东西没好吃。
想明白得细分析,用句时髦话叫“寻根”。
原来,自古富甲一方的乡绅名门,住宅处都占地宽阔,有的相当于如今两三个乡政府。里面除了住房,基本都是红花绿叶,奇草异树。厕所有碍观瞻,自然选在静悄悄的后花园,园中最冷清处墙侧。于是,后园二字便传下来了。
新中国成立时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分地真忙,后花园已不存在。“后园”的叫法失去土壤,于是,“厕所”的叫法成了时髦。
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下乡当知青。乡间的厕所很简陋,即在住房的后侧挖个坑,放个土窑烧的大泥缸,往上再搁两块木板,蹲人用的。四圈用玉米秆子编编遮住,一座厕所就竣工了。不过也有豪华厕所,大队革委会建造的,只一座,专供上边来的领导及大队干部使用。当时,这座厕所是我们大队的骄傲,也是大队的一景,相当于如今的旅游胜地,支柱产业,所以印象很深。它属砖木结构,房坡是红机瓦铺的。大小便池子分开,统一抹水泥。为防止臭气,每个大便池都配有丁字形的木板盖子。内外墙均用白灰粉刷,外墙对着大路,上面两行红漆字:
毛主席语录
无限风光在险峰
我不解: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但总得用得是地方啊。生产队贫农代表的儿子小华告诉我:大队革委会为此开了五次会,定不下,最后革委会成员各写一条,叫支书抓阉,就抓着这条啦。
小华的父亲出于好奇,进过这个厕所,正好被大队支书碰上。支书张嘴就说:“村里那么多后园你不去,来厕所干啥?”又加一句,“不知高低。”
贫农代表相当于现在的群团组织,没有实权,但级别很高。所以小华的父亲当场顶嘴:“怎么,厕所不是叫贫下中农进的?比过去地主恶霸的后园还厉害?”
支书扭头对闻声赶来的大队会计说:“记本子上,把共产党比成地主恶霸,我见过的反革命还没反到这个程度哩!”
一个月后,小华父亲的乌纱帽被摘了,贫农代表另换新人。
半年后,小华父亲去世了,得的是癌症。
我是知青,下乡受改造的。没身份没地位的,能做到的一是安慰小华几句,二是他父亲入土时我递了十元钱。
去年因事到这个村,找不着这座厕所了,听说是扩路时已扒掉。后来见到小华,他做香菇生意发了财,如今已是村里最大一家香菇贸易公司的老板。原来的三间烂草房不见了,变成一座欧式小洋楼。晚上在他家吃饭,酒喝到七分时我问:“洗手间在哪儿?”他说盖楼时就没有设计这玩意儿。
我说:“谁设计的?连起码常识都不知道。”
他笑笑道:“不怨人家,是我提的要求。我想专门修个厕所,走,在后院。”
后院五六十平方米,有修剪过的花草,有曲径,有鱼池,有假山,有人工喷泉。我叫起来:“这哪是后院,干脆比旧社会大地主的后花园还好呀。”
小华没理我,却指指左边的墙侧说:“厕所在那儿。”
我认真看去,怔住了,那个厕所红瓦白墙,墙上有红漆写的毛主席语录:无限风光在险峰。总之,厕所的样式、大小、坐向,甚至连门口挂的白布,都和几十年前大队革委会盖的厕所一模一样,像把原来那个厕所照搬过来了。
我扭头看小华,小华正沉着脸,呆呆地望着厕所,一言不发。
我明白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本来打算用这句哲理式的流行格言宽慰他一句,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想想大千世界,谁能做到这一点?除了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