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卸工余虾好喝酒,不好养花。准确点说,对养花及养花人,长期莫名其妙:五尺多高一条汉子,上要养父养母,下得养儿女。已叫人心里别扭,常有火气,又买些盆盆罐罐种花干啥?疯子一个。
这种观念可不止余虾有,厂装卸队十几条汉子,大多都这么想。他们的任务是扛着百余斤的产品装车、卸煤卸玻璃碴,一天下来,腰腿疼,浑身困,躺下就睡,哪有心细品蓝色马蹄莲、红色康乃馨。
也有例外,如装卸队胡队长就爱花如命,并有成套新观念:大款钱粗,能包二奶,长养野花,但是不太合法。咱养的是家花真花,美化环境,又不染艾滋病,提起来和大款一样,身边群花争艳。既上档次,又少花钱,更主要是卫生安全,一句话,比大款养的花强。
余虾有点意外,想不到那些哑巴花还有这么多强项。
在胡队长熏染下,余虾星期天闲转,居然迷迷糊糊也转到花市。那儿万紫千红,余虾一怔,觉着世界真大,竟然有比酒桌麻将桌还美的地方。你看人成堆,老老少少,游人如织,美女如云,并且看花、谈花、拿花、摸花时都小心翼翼,绝对虔诚。叫人联想起升国旗、奏国歌时的神态,好像面前不是柔弱的花,而是自己老人家,或独生子女。
前面围着三四个人,邻居吴老头正和卖花的搞价。余虾附边听,又吓一跳,一株名叫君子兰的花,竟然卖300元。这能算花?不就几根玉米叶子似的绿叶,价钱却顶自己半月工资。吴老头只给200元,卖花的不干。两人各说理由,相持不下。
余虾用蔑视的眼光扫扫他俩,想:憨蛋!下跪磕头求告,我也不要,因为拿着走路碍事。
转着转着脑子旋个圈儿:吴老头是高级会计师,精明得身上的汗毛多少根都有数,给谁一根也要琢磨半天,能会找着上当?另外,他们胡队长也是厂里的大能人,好像听他多次称赞过君子兰。对了,是不是自己隔行隔山不懂?就像恐龙蛋,搞文物的说是国宝,山里人却拿去垒猪圈。
余虾从吴老头又开始想胡队长。
胡队长原在厂办当办公员,后来主动要求到装卸队当队长。人们不大理解,科室工作清闲干净,为何跑这儿?装卸工大多是些憨不憨,奸不奸,脑子不大够用的二百五,和他们混着啥意思?
余虾却很清楚,一是当队长掌握全面,不用干活。二是装卸活儿花样很多,有活轻价高的,还有活重价低的,不一等。天天十几宗,胡队长统一分配,美差苦差全由胡队长一张嘴说了算。于是,人人都给胡队长送礼,有时方便面,有时饮料,有时火腿肠,档次不高,但总是咸咸的,当办公员有这份待遇吗?
余虾想:自己穷犟,已经三个月没给胡队长送方便面啦,近一段觉着这家伙对自己很严,怎么办?再送件方便面或色拉油什么的,润滑润滑……算了,他老夸君子兰高贵,弄一盆给他!
清晨,他上三楼闲转。他与吴老头家只隔着两米宽的一条路,居高临下,吴老头家大院一览无余。几十盆花草像“文革”时上街游行的红卫兵战士,井然有序,含苞待放。余虾细细看去,发现有一盆极像君子兰。是不是吴老头昨天搞价成功,买回来的,又拿不准,因为这盆的叶子稍长。余虾换角度观察,叶子忽然短了,和昨天在花市见的一样啊。
悄悄拿走,送给胡队长,不省了三百块钱吗?余虾脑子一闪,先兴奋,又发冷。进厂以来,虽然他经常偷厂里的废铁、工具、扎包麻绳之类,但那是公家的,这君子兰可是私人的。做人有原则,公私要分清,弄不好进派出所判几年,划得来?再想想偷的是花,又不是抢银行,抓住了也没事儿,何况和吴老头属近邻,老头子平时见他总笑眯眯的,能为这点小事计较吗?
夜半时分,余虾越墙而入。早晨看得清清楚楚,在墙角桂花树下,是旺盛的青草。谁知道跳下去后,咔嚓一声响,原来草里掩着只烂花盆,余虾正好砸在上面。碎了的花盆片子把屁股垫得生疼。他不敢叫,也不敢动,只是心惊肉跳地看院内动静。
二门马上灯亮,余虾背靠墙角缩在草里,觉着心跳激烈,像正月十六的狮子鼓。
门开了,吴老头出来,先站定,四下看看,又到大门摸摸锁。完毕了打个哈欠,自言自语:“哼,又是老鼠在高兴哩。”
余虾心里回一句:你才是老鼠哩。并暗自感谢墙角的桂花树,要不是它遮光,自己早被抓住。
吴老头正要回房,到门口忽然转身,去花池边掂起小花锄,给一盆一盆花松土。
余虾暗自叫苦,你想想,共五十几盆花,如果全松土浇水,最少需两小时。余虾想:这老不死的,年纪大却长颗花心。如今进退两难怎么办?急也无方,哭天没泪。那就等吧。
白天下了两大卡车煤,腰酸腿疼。渐渐眼皮重了,脑袋木了,很快睡着。
吴老头正干得热火,忽听东墙角鼾声大作,如雷贯耳。吴老头大惊,忙蹑手蹑脚凑到跟前,按亮手电看去,只见邻居余虾窝在那儿,嘴角流着黏液,鼾声持续,音调深沉威武。
吴老头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余虾醒了,正要夺门而逃,余老头的两个儿子及媳妇已从楼上下来,双拳难敌四手,余虾当即被擒获。
余虾住进派出所后才知道,吴老头那天因搞价不成,根本没买君子兰。院里那盆花叫朱顶红,在花市上三两毛钱都能买到,它长得和君子兰有些像,余虾外行,误会了。
吴老头因惊吓,心脏病发作住了一个多月院,医疗费两万余元,依法均由余虾赔偿。余虾在派出所住了三个月出来了,厂里因他犯盗窃罪,已与他解除劳动合同。
余虾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