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我在写这部书,有她的故事,便来电话说,不要写我吧,我不值得写,我不是党员,也没有当官,我平平常常,写我不是浪费时间吗?她是真诚地希望我不写她。因此这儿我要隐去她的名字。本来我在前一章里写了她的人生历史,写了她从学校到农村的经历,写了她是如何分到油田的经过,我尊重她的要求,把这部分内容全删除了。我因她的平常而思考,更因她的平常而感动。我们国家的大多数人不是和她一样吗?女队的大多数女钻工不也和她一样吗?这样,我只写她的事情,那叫人思考的事情。
她从小就想上大学,可没有机会,高中没有毕业,便来了“文化大革命”,打碎了她的梦想;她不想下乡,却不能不来。她总盼着复课,却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了。她第一次接触了中国农村,她在接受阶级教育。老贫农忆苦思甜,他讲地主如何剥削他,如果受苦;这个苦大的老贫农说:那年月呀,吃不饱,全都浮肿,玉米秆都吃,大肚子汉就得饿死,都得到食堂打饭呀!什么?旧社会还有食堂啊?说来说去,是说1960年的大饥饿年月,这不是说的解放后吗?她开始用吃惊的大眼睛思考了。
她听来的宣传是农民欢迎知识青年;她亲自感受的是农民并不欢迎他们,说他们是来抢农民的饭,是来增加他们负担的。
她是来接受农民再教育的,说农民如何热爱集体。可她看到的是他们为了挣分儿,并不认真干活,知青干活比农民还认真。她到了油田女队,她以踏实认真,而得到大家的称赞。她不是好出头露面的人,她被推举当了班长,一屋住十个人,上下铺。这是姑娘们自由说话的天地,想说什么说什么,谁也不会说出去。
1974年在四马架打井时,下来一个名额,推荐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她朝思暮想想上大学啊,可天上掉馅饼,能落到自己头上吗?一个名额有多少人惦记呢?想推荐的人都是初中生,不能去,她本来是可以申请的,但她还是没有说。结果这一个名额给了井下了。
她从小就想当大夫,当赤脚医生也好。有一次厂区医院培训,她想这回该落到自己头上了吧。找她谈话,她以为是叫她去哩,结果是让她坚持在女队,这儿需要她带带新来的人。她鼓起勇气想说说自己的要求,见领导这样一说,她就没有好意思说。
1976年11月她出队时已经26岁。
本来安排她去卫生所,这是她很想去的地方。但有人想去,便找了领导说,就把她转到托儿所当了所长。听到这安排,她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但她还是服从分配,到了托儿所。这年七月,她在女队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可这时听到消息,同时填表的人批下来了,却没有她。听到这消息,她无话可说,只有眼泪。
她仍然踏实工作,把一个很乱的托儿所搞成了先进。两年后,她向行政支部问她的入党问题。没有想到的是人家说:你也没写入党申请书啊,如何讨论呢?
六年后,她才以工代干转成了干部。1982年底她转到了华北油田。当时她是按工人调到油田二机械修理厂的。厂长问她:你是什么工种?我们不缺人哪。对她这个女石油钻工司钻的安排,让这厂长犯愁。当她说出她当过托儿所所长时,厂长立即拍板:要!我们正缺所长哩。
她在这个托儿所一干又是一个六年。从1982年到1988年。1988年她去了工会当了女工委员。
1991年有个政策,北京知青有接收单位,便可以回北京。她爱人的同学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党委书记。这个书记知道她的经历,便说:好,我们要她。就在我的办公室吧。
“上党委办公室?我可不是党员哪!”她向书记实话实说。没有办法,只有找别的单位了。
她去了区的人事局,不是听说要成立档案局了吗?人事局的人问她:你是党员吗?她说不是。人事局干部摇摇头:这就难办了。到那儿去的都得是党员才行啊。
热心的人事局干部便给卫生局打电话,看那里能不能安排。
卫生局回答说:不是党员不好安排,我们不要。
此时此刻,她的心痛啊。她这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入党。她真的是觉悟太慢太迟,没有把这事当成首要大事,只觉得自己好好工作就行,原来不是这回事啊。
人事局介绍她到一个街道办事处。处长问她做过什么工作?她说,她曾是女石油钻井队的司钻,处长摇摇头,说办事处不是油田;她说她当过托儿所所长,处长说好,那你到托儿所去吧。但这次她坚决不去托儿所了。这样她便分到了一个办事处的民政科,搞起了民政工作,管离退休人员、烈军属的事儿。1993年开始,经过几次考试,她成了公务员。
2002年精简机构,她提前退休。
她说:本来我从上高中就记日记的,一直到油田还有日记,那是青春的记录。我回想起来悲观,伤心,便把那日记全烧掉了。
听了她的述说,我向她说了我在1989年下半年党员重新登记时说过的话,这些话写在了总结里:当我在北大学习时,我为了百姓敢说真相,敢于为民请命,那时最合共产党员标准,却没有入党;后来当我一切听从,没有了对人民的高度责任感,不合真正党员标准时,我反而在组织上成了党员。有些人当你看着真像党员,他却不是党员;当你看着他不像共产党员,他却是党员。我看一个人,不是看她是不是有党员的光环,而是看她的行动,是不是从人民利益出发办事……
她不是党员,但我从这个女钻工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她活得平常,活得坦荡,她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