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小时候经常跟父亲在山里放羊,有时躺在软绵绵的草丛里,专注地望着那天空中飘飞着的朵朵白云,会不经意从山梁的对面传来几句高亢而悠扬的唱腔,那曲调有时苍凉悲切、如泣如诉,有时欢愉轻快、怡然自得,调子蛮吸引人的,可站起来循声望去又不见人。听父亲说,那是放羊的回族老人从山那边漫过来的“干花儿”。
后来跟沟对面的那位姓杨的羊把式回族老人混熟了,在山里放羊一遇面就让他给我们这些放羊娃娃漫上几句干花儿听。但他说啥都不肯,理由是孩儿们花儿听多了就会容易变成“骚杆子”的。花儿竟有这样的“特异功能”,越发激起了我们想听花儿的欲望,有时亲昵地喊上几声“干大”还不能打动他亮嗓子,就干脆让他“老人家”悠闲地躺在草地上睡大觉,他的羊群就由我们操心放了。
老人一看拗不过我们的软磨硬泡,就答应给我们唱上几段子干花儿,但必须答应回家不能告诉家里大人。老人干花儿漫得是声情并茂,动听极了,用现在的话来讲那真是具有宽厚的穿透力。
小时候在山里放羊干花儿听了不少,尽管歌词没记下几句,但“尕妹妹”、“阿哥的肉”、“白牡丹”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因此,关于源于甘肃河州(今临夏回族自治州),代表回族民歌结晶的花儿,我一直很感兴趣。现在坐下来仔细品赏,的确有一番别样的心情涌上心头。
尕妹妹的门上有狗呢,
后墙上有走的路呢。你有了胆子开门来。我有了胆子者进来!把尕妹妹搂到怀里了,紧搂慢搂地亮了。
我们再静静地往下读,让心在花儿的海洋里自由地徜徉:
喊一声尕妹我走呢,心儿里如刀子绞呢。千说万说丢不下,拿一个狠心儿走吧。指甲吧连肉的离开了,刀割了连心的肉了!我一步一走回头看,把尕妹妹撇了个可怜!
两情相悦的男女,在花儿中把别离和相思演绎到了极致,直抵唐诗宋词的某种境界:一寸离肠千万结,才欲歌时泪已流,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一场寂寞凭谁诉,悔不当时留住!给我们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花儿等于爱情,唱花儿的人脑子里装的全是爱情。
我们再看看张贤亮先生《绿化树》中的回族汉子海喜喜,是怎样给他“心上的肉”马缨花倾诉爱恋衷肠的:
哎——
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
蛤蟆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亮呀——了!
甘肃嘛凉州的好吃(呀)喝,
为什么嘴脸儿坏了?
嘴脸儿坏了我知(呀)道:
尕妹妹把我害了!
这里有对爱情的执著,有对脚踩两只船的无奈,有对第三者插足的气恼,有被心上人无端抛弃的失意与忧伤。
花儿以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描绘得淋漓尽致,对爱情的多向性和不确定性作出了近乎科学的解释,回答了一个千百年来困扰痴情男女的难题——世上最不永恒的事物也许正是号称天长地久的爱情。
花儿是真情的流泻,生命的呐喊,是最深挚的爱情宣言,闻之使人如淋甘霖,感同身受。我不敢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在被指判为“不适于人类生存的地方”——位居全国贫穷之冠的宁南山区,假如没有花儿,没有爱情,人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儿拿来头割下,
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接触的花儿多了,满脑子花儿式思维,凡遇与男女之情相关之事,有一搭没一搭便要往花儿上扯想。男方喜新厌旧,便思:“阿哥是绸子尕妹是布,布粗得配不上你了。”女方见异思迁,便想:“你把阿哥的心拉热,拉热是再不管了。”闻知有男女相好,闲言碎语风气之时,便忖:“人家好了叫好去吧,管那个闲事干啥?”妻子有时玩笑开到自己头上,脑袋里马上蹦出一句这样的词来:“人人说下我两个好,亏死了,我十二个月没搭上话梢!”
说到最后,我还是更喜欢那些在乡野间自由自在歌唱的干花儿。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或许只有花儿的真味和甘醇正可体现平常人的真性情,荡涤与真善美格格不入的喧嚣与浮躁。在物欲横流的年代,能有这样一种至情至性的原生态歌曲与我们紧紧相随,的确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