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说我们家的亲戚中没有你这号人,你从哪里来的?”
娟子站在旁边一直捂住嘴笑,见他们打完了,才走过来,看着我问道。
我没理会她。
娟子见我又不理她,似乎有点生气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到底有什么优越感,为什么每次都不搭理我!”
我看着亮子逃跑的背影,暗想亮子不让我们去找刘瘸子,难道他早已知道去了也没用,还会搭上他的老命?一心不能二用,所以对于娟子的话,我也没在意,只是下意识嘀咕一句,“受不了你身上香水味!”
“什么?”娟子听了这话顿时被狗咬了一样,嗓门一下吊了起来,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两步走上来,脸蛋涨得通红,双眉上挑,一对大眼睛瞪得滴溜圆,拿手一指,“你,你,你以为你是谁,看你那一身行头,也不像什么好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满是泥点,褐色的小脚牛仔裤,在膝盖位置拉开两条长缝,露出里面黑色的秋裤。我心里暗自嘲笑,这才几天,就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也难怪娟子会这样说。当下,跺了跺脚,掸了掸袖口,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拿手把头发捋了捋,又抹了两把脸。整理完毕,看了娟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抬脚进了院子。
我前脚刚迈进大门,冷不防后领被人一把抓住,我刚要回头看。哪知道那力量极大,扣住我的领子后就使劲往后拽。我脚下一个不稳,竟被往后拖了好几步远。
我心里暗骂哪个缺德鬼,开什么玩笑。当下急忙平衡一下身体,来个蟒翻身,猛击对方小腹。这可是要害,所以我手下还是留了分量。
“哎呦!”对方一吃疼,立即松开了手,弓着腰连连后退几步。
我定睛一看,只见对方是一个大胖子,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肚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圆的,跟个大狗熊一般。此刻正低着头,抱着肚子,蹲在地上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呻吟。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地上的胖子,难不成我的功夫又长进了?
“你谁呀!”我把脸一沉,仿效那句传播甚广的电视剧对白,厉声问道,“我与你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下此毒手?”
大胖子站起来,揉了揉肚子,咧着嘴,嗡声嗡气说道,“嘿,小兔崽子,看着干巴瘦,劲还不小。”
我这才看清他的真容,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板寸头,大招风耳,大眼珠子,要是没眼皮拦着估计早蹦出来了,大鼻子,四方大口,没有一处不合胖子的标准。肥硕的身体跟一座山似的,站在他跟前,我都得仰着脸看他,再加上那副凶神恶煞一般的面孔,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胖子还说话,娟子走了过来,瞅了胖子一眼,把嘴一撇,轻哼一声,“二爷,你这么大个,怎么连他都打不过,真是的。”边说边直摇头。
胖子一听抬头看了看娟子,脸上显得非常尴尬,陪着笑,连连说道,“没防备,没防备。”
我一听,心里火腾一下起来了,暗骂,赵小娟,早知道你不是个好蒜头,我不爱搭理你,是因为不喜欢你这种钟情胭脂,自命清高的女人,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惹你,你何苦搬来这么一个货来对付我这个外乡人。
想到这里,我把脸又是一沉,故意放缓语速,装作很严肃的样子,一字一顿说道,“赵小娟,你不该这样。”
娟子把脸一扬,马尾辫一甩,又轻哼一声,大步流星从我身边走过,进了院子。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时正看见亮子从院墙一侧探出头来,见明叔不在,才走过来,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一张田字格练字的纸,现在的小学生都在用的那种。我拿过来一看,一行十分漂亮的小楷,写着:刘瘸子死了吗?
听明叔说这个老二不但人长得好,而且当年学习很厉害,本来已经考上了大学,但不幸的是被人给顶了包,这才在家当了老农民。也是同一年,某天他一觉醒来,嗓子就莫名其妙失了声。即便是这样,附近几个村里的老妇女,都争着抢着要给他说对象,但都被他拒绝了。所以,对于他现在这一手好字,我也不觉得奇怪。
胖子见状,一脸贱笑凑了过来,伸着头想看纸上写什么。
他这一笑,别提有多丑了,就跟大肉包一般无二,整个脸几乎撮到了一起。可是丑归丑,刚才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却不见了,现在看上去就跟个顽皮的孩子似的。
亮子把手一翻,随机将纸藏在身后,接着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意思是请他进院子,别在这掺乎。
胖子自讨没趣,挠了挠头,不情愿走开了。
我看了看亮子,见他双眉都快拧一块了,很明显是担忧刘瘸子。白白的脸上轮廓分明,像是那刀切出来的一样,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坚毅和沉稳。
“没死,但只剩下了半条命。”我说道。
他也叹了口气,拉着我进了院子,直接朝老太太住的屋子走去。
明叔的住处由一个高大的平房和一个院子构成,院子东侧依托院墙盖了一排瓦房,分成三大间独立的屋子,从北向南依次用来存放粮食和住老太太(老二未成家,一直是老大养着),另外一间作厨房用。院子西边种着一棵枣树和和一棵石榴树,树上爬着枯色的葡萄藤。住宅后是一个小湖,方言称之为汪,两亩左右大小,住宅东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条小路直直向东伸出。
我随亮子先进了老太太的屋子,屋子很小,靠北墙有张小床,床上正躺着老太太。屋子对面贴着一张八仙过海的墙画,很大一张,下面放着一张方桌,桌子上靠近墙边位置放着一个半米来高的东西,其中一个角尖尖地凸起,因为有块红布盖着,所以看不出是什么。桌子中间蹲着一个香炉,里面全是香灰,几根没有火的香头东倒西歪地斜插着!
没想到老太太还信这个,想到这里,我就往前凑几步,想看看那红布下面到底是哪路真神。
亮子忙拽了拽我,连连对我摆手,然后生怕我不听话一样,拉着我来到老太太床前。
老太太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很慈祥的模样,眼窝深陷,两汪泪水静静地躺在里面,枯瘦的脸上满是皱纹,诉说着饱经沧桑的过往。想必她也是吃了很多苦,我暗想。
“他怎么流眼泪了?”我低声问道,生怕惊醒她,更害怕看到她醒来之后,那种阴冷和狡黠的面孔。
亮子拿手背在老太太的眼角擦了擦,那汪泪水便顺势滑落下来。我看了看亮子一脸沉重,心里也有些不忍。可是既然亮子如此爱他的母亲,为什么三番五次拦住我们不让去找刘瘸子,就是因为担心刘瘸子降不住那个东西,反而搭上性命?
我想应该没那么简单。
我转身准备出去,这时却听见老太太低声哭泣道,“孩儿,娘对不起你。”
我以为老太太醒了,回头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她在说梦话,不过有了这句话,我也放心了,说明她身上的东西真被赶走了。
我来到堂屋,只见正对着门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放满了杯碟碗筷。明叔面朝门坐着,那个大胖子挨着他坐下,三叔则坐在胖子旁边,再往一边便是娟子。
我心想这几个人明显不够一桌,想必还有什么人要来。
此时三叔和那个胖子聊得正高兴(后来才知道,两人是亲兄弟),明叔翘着二郎腿,瞅着门外,独自一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一副木然的表情。而娟子坐在那摆弄手机,头也不抬。
我本想坐在明叔旁边,但是一考虑亮子等会要过来,而且等会来的人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身份,于是就选了最次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背对着门,与娟子挨着。
“离我远点!”
娟子见我坐在她旁边,心里有些不愉快,瞥了我一眼说道。
三叔还算明事儿,见娟子又使小性子,忙把那边话茬撂下,望了他一眼,训斥道,“怎么又耍小孩子脾气!”
在我印象中,这对父女俩是不怎么说话的,即便有说话的时候,娟子也从不买账,每次都把三叔气得无话可说。
果然,三叔的话还未落音,娟子头也不抬,一句话就顶了回去,“管得着吗?”
三叔气得站起来身来拿手直点点,嘴里反复说道,“不像话,不像话!”
大胖子连忙站起来,随着他起身,身后的座椅嘎支支往后推出很远,瓮声瓮气打圆场道,“老三,老三,你怎么了这是,跟孩子较什么劲儿。”
我暗想,赵小娟,我今天还就跟你杠上了。然后,一屁股就坐在她旁边,也不管他们如何劝,如何怄气。
娟子拿眼睛盯着我,快喷出火来了,“你说你,这大过年的,不好好待在家里,往别人家跑什么劲儿,还要脸不……”
这时亮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娟子一见到亮子,赶紧闭了嘴,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低头继续玩手机。我心里清楚娟子知道我是亮子领回家的,是他的朋友,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害怕亮子。其实不仅仅是娟子,这段时间来,我感觉除了明叔和老太太,村里其他人都对亮子有避讳。
亮子在明叔身边坐了下来,指着老太太的屋子比划一会,大概是说老太太醒了,没有胃口吃饭。明叔对于刚才亮子骂他的事也没放在心上,指了指大胖子。
亮子点点头,一直是一个表情,很严肃的样子。
明叔说,“老二,你家里的,怎么还不来,这都等着呢。”
“可说是呢,听说村南头赵老康可能要去了,这老娘们凑热闹,偏要去看,怎么到现在也不回来了。”大胖子说这话,不时拿眼偷偷地看亮子。
亮子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隔了一盏茶功夫,从院门进了一个女孩,这女孩身高一米七左右,红色的羽绒服,鼓鼓的,黑色的裤子,绷得紧紧的,褐色的长筒毛靴,每只靴子面儿上各有两个小球,随着走,小球便上下乱蹦。
这女孩进了门,从牙缝里挤出明叔两个字,然后又对着三叔喊了句小叔,很腼腆,声音很小,喊完之后就一直盯着大胖子看,见大胖子左右都坐了人,又看了我一眼,见我是陌生人,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坐,手足无措,竟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时娟子一局游戏正好结束,慢慢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脸上立时展现出笑容,大声道,“傻妞!原来是你啊!”说着用手把我往一边推了推,示意我给傻妞让个位子。
眼前这个傻妞,把羽绒服往上折了折,在旁边坐了下来,左手压右手放在小腹位置,头低着,肥嘟嘟的脸上一阵阵发红。过了好一会,才滴滴说道,“娟子姐,你放假了?”说话多少有些生硬,几乎是说一个字顿一下。
娟子脸上一直挂着笑,也没接她的话,像对待玩偶一样,拿手在傻妞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哎呦,傻妞,咱俩有两年没见了吧,看你这,好像又胖了。”
“娟子姐,你能不能别叫我傻妞。”
这个傻妞是大胖子的二闺女,为人老实,看上去近乎木讷,因此才有傻妞这个名字,一般从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如果有陌生人在场,哪怕跟熟人说话都会脸红。为这事,大胖子可没少操心过,眼见到了结婚的岁数,也没个能看得上她的人,我想更可能是傻妞长得实在是太胖了。
傻妞刚坐下一小会,一个更胖的女人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我一看,暗自吃了一惊,不用问,这个肯定是大胖子家里的,也就是傻妞的娘。这一家子,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得个儿,真是一个赛着一个。
这女人进了屋,二话不说屁股坐在了我和亮子中间,“哎呦,我跟你们讲,这赵老康还真能挺,这都四天了,家里人把上路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轮班守夜,可是眼见就要断气了,但他就是不走,弄得一家人跟着遭罪。”说到这里,这女人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大家都说他有未了心事,走不掉。”
亮子漫不经心听着,拿筷子不断夹桌上的花生米,自顾自地吃,也不管别人。
明叔,三叔跟胖叔三人边聊边喝酒,说得都是一些生活琐事,也没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
我这次来老赵家,还是因为年前我身犯杀身劫时,有个人跟我哭诉水库的事,那时如梦如幻,听得不很真切,只记得西南水库,百亩水泊浪滔天,夜半恶鬼开闸门等零碎词句。等我我身体恢复之后,这种哭诉没再出现,倒是晚上一合眼便看到一个人影背对我,反复督促我去水库,而且一次比一次焦急。我几次问他那边出了什么事,对方也不理我,转身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