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如纱如雾,在空中随风往来摇曳,一层层往车窗上贴来,雨刷器不断地来回摆动,吱吱作响。
轮胎碾过路面的水坑,哗一声将积水推出很远,随即整个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众人屁股还没坐实,又是一个水坑,车身便又向相反方向歪去,如同木舟泛海一般。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就这样,被拉过来拽过去,五脏六腑全翻腾起来了。我努力平衡好自己,不时地叮嘱三叔开慢点,同时,不断回过头去看坐在后面的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双腿并拢,正襟危坐,一头白发蓬松,颧骨凸起,眼眶陷进去很深,眼睛似张似不张,看不出什么表情。尽管车子颠簸得厉害,她却一直稳如泰山,丝毫不乱。
我暗想老太太你这是折腾累了,终于肯休息一会了。哪料我刚要回过头来,老太太突然把眼睛一睁,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犹如两道寒光直刺人魂魄,看得我浑身生鸡皮疙瘩。
显然,这不是一个年迈七旬的人应该有的眼神。
我强装镇定,当下轻轻一笑,也不理会她。
老太太见我不理她,似乎很气愤,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抄出随身带着的芦苇杆,从后面伸过来敲我的头。我赶紧把头往下缩了缩,把身子埋在座椅里。
老太太见敲不到我,便坐不住了,颤颤巍巍站起来,手脚乱舞,向我扑来。
明叔叹息一声,赶紧把老太太按坐下,旁边的娟子也赶紧上来帮忙,两人一通忙活,才把老太太稳住。
“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老太太虽是坐住了,嘴里可没闲着,反复捯饬这句话。
我又从座椅一侧探出头来,看了看后面的明叔,压低声音说,“这次瞒着亮子出来,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发飙,他一直不赞同我们来找刘瘸子。”
明叔一听,显得很激动,立时把嗓门吊了起来,骂道,“这个家我才是老大,他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弄些什么玩意。娘现在一下雨就犯病,他有能耐倒是给治好啊,他不治还不让人带去瞧?”
我心想,得,又撞茬口上了。
时下便不再说话。
车子一路向西走了十几里地,进了一个陌生的村子,先后问了几个村民,才找到刘瘸子的家。这是一个两层的小洋楼,墙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看上去十分干净,前面是一个大院子,两扇大铁门半掩着。整个宅基高得非常夸张,以至于在大门前两侧形成非常陡的坡,水流顺着坡不断向左邻右舍的门前流去。
车子还没停,就听见门后传来一阵狗叫声,爪子在铁门不住地挠,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赶紧下车,和明叔好说歹说把老太太从车里拽出来,她依然不忘攥着那根芦苇杆。我连忙把伞撑开,准备给老太太遮上,哪知她脚一着地,就跟踩在热锅上一样,连蹦带跳一溜烟朝大门跑去,到了门前,身体停也不停,一抬手推开了铁门,与冲出来的狗正撞上。那狗原本气势汹汹,不料经这一撞,竟疼得嗷嗷直叫,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了院子。
明叔怕老太太进去闹事,所以当下二话没说跟身进了去,三叔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与明叔前后鱼贯而入。
“怎么不进去?”娟子撑着伞在我旁边站住了。
娟子是三叔的女儿,大学刚毕业,正值年少,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今天,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羽绒服坎肩,显得特别刺眼,把白色的雨伞映得微微发黄,一张娇人的脸,长得相当别致,特别是一笑起来,简直能要人老命,非常迷人。不过我对她倒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她的各种脂粉,还有一身刺鼻的香水味。
“想事情。”我漫不经心回答。
“什么事?”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作回答,也进了门。
刘瘸子,顾名思义,就是腿瘸,天生的,所谓奇人异相,偏偏这个死瘸子有非常之能,是十里八村的最有名的道马子(地方称谓,指的是能驱邪看病的一类人)。据说此人神通广大,但凡被恶鬼附体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都能赶走。
我在大门旁边的耳房里见到了刘瘸子,六十多岁,中等身材,瓜子脸,下巴很尖,上面一道深深地横纹,陷入肉里。所谓地阁饱满主晚年福寿,如此面相恐怕是福寿难全,而且从流年上看,似乎寿命将尽。可能是因为清瘦的原因,他的额头看上去倍儿大,当然皱纹也不少,虽然如此,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此刻刘瘸子正披着件军大衣,坐在床边低头抽烟,举止打扮与常人并无不同。
老太太是第一个闯进屋里来的,现在正站在刘瘸子对面,一言不发,而刘瘸子对于老太太这个不速之客,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当没看见一样。
等我们一干人等进了屋,刘瘸子这才抬起头,看到我先是怔了一下,嘴角一勾,低声说了一句话,其实就说一个字“好”。我也闹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说好,我想可能是行业规矩,生活中不要刻意点明行内人的身份。所以我也只是点一下头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三叔双手将那个黑色塑料袋呈过去,看出来对刘瘸子很是尊敬,袋子里应该是两条香烟。
“刘老,拜托你给瞧瞧。”
说着三叔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老太太。
我看了看刘瘸子,只见他依然坐在那里,只是伸出手把三叔的包裹挡下,那意思是我不收。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难道这就是命吗?”
三叔眉头一皱,回头看了看我,表示不解。我暗想你看我也没用,谁知道他这句话是说他自己的,还是说你们赵家的,高人说话不都这样的吗!
“刘老,何出此言!”
刘瘸子也不正眼看三叔,反倒是一个劲儿往我身上看,然而看着我却接三叔的话茬,“赵老三,那个水库我当时给你说只能承包八年,八年之后不得再继续承包,如今你包了几年?”
这句话看似是在问三叔,但更像是跟我说的。
“这……”三叔眉头又一皱,掰手指算了一番,低声说道,“十,哦,不,十一年了……”三叔还想继续问。
“唉”,刘瘸子又是长叹一口气,“我当时可是说,不要超过八年,即便超过了,夜间不得留人。”
三叔脸上立即露出惊恐的神色,似乎回忆起来了,旋即又问道,“和这件事有关?”
“你娘死之前是不是和这位大姐的病一样?”
刘瘸子始终不正面答话。
三叔点点头。
哪知刘瘸子接下来直接说了一句,“我当时不在家,即便在家也治不了,今天你们找来了,唉,我还是治不了。”说完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狠狠吸了口烟。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太太给反应了,笑了,咯咯咯直笑,带着嘲讽。好像在嘲笑刘瘸子无能,抑或是嘲笑我们大张旗鼓跑过来,结果也是徒劳。老太太越笑越得意,表情夸张到了极点,一开始是盯着刘瘸子笑,然后渐渐地把目光转向我。
我自认为对于老太太的挑衅,可以始终保持不怒不愠,但现在这个表情实在是太欠揍了,要不是明叔和三叔在,我真恨不得上去抽她几个嘴巴子。
就在老太太正忘我的陶醉时,刘瘸子这边也有了动作,只见他突然站了起来,两步走到老太太的身后。而与此同时,老太太听得背后有动静,就要转身过来看,哪料道正和刘瘸子来了个对脸。就在这时,刘瘸子一口烟直喷向老太太的脸。
老太太不备之下受了他这口气,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便僵在了当场,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表情木然,两眼发直。顿了约莫5秒钟,手里的芦苇杆叭哒一声掉了在地上,紧接着整个人跟面条一样,晃了两晃就要栽倒。
三叔和明叔哪料到会有如此变数,估计也是看傻了眼,一时竟没缓过神来。我反应比他们要快一些,连忙架住老太太的胳膊,把她稳住。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我手扶着老太太,回头看着刘瘸子。
不想刘瘸子这会竟然也跟喝多了一样,脚下不稳,身子一斜,头朝着旁边的墙根就栽过去。我心里一震,这要是硬碰上去,加上他年纪,搞不好真的就能把命给搭上。
于是,我把老太太往明叔身上一推,喝道,“扶着!”然后一步冲到刘瘸子身边,在他眼见就要撞到墙根时把他抄了起来。
我低头一看,只见刘瘸子神情恍惚,眼睛一个劲儿上翻,光有出气没有进气,我连连喊了几声,隔了好一会,他这才长处一口气,清醒过来。
我连忙将他身上的军大衣退了,扶他躺下,把被子盖上。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呈暗暗的枯黄色。我心里一紧,喘如牛汗如油,刘瘸子这是要死啊,这他娘的算什么事,给人治病反倒把自己给治没了。于是,我连忙对着刘瘸子喊道,“你老撑住啊,别把神散了!”
刘瘸子连连摆摆手,有气无力说道,“没……没事,死不了!”
看来刘瘸子没说谎,他确实治不了这个东西。
刚才那一口气想必是用了法了,在悄无声息中已经与老太太斗了个来回,这就是常说的斗法,然而很明显刘瘸子并没有占得便宜。
其实关于斗法的形式有很多种,自成流派之间的斗法往往有固定的仪式,比如杀鸡祭祖师爷,高升法台布阵,布置神兵法器,通灵七星剑,然而这种斗法为数不多,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必须作出生死判决的情况下才用。而在生活中应对邪魔精鬼的斗法形式就更多了,也更简单,譬如踏罡布斗,掐诀念咒,或是八卦罗盘配以驱邪桃木剑。甚至有道行的,压根就不用借助法器的力量,简单的跺一跺脚,拍一拍手,狮吼一声,更甚者对视便可以完成斗法过程,决定成败。比如当初吴瑞兰跺几脚便退了黄玄龙的灵,而今天刘瘸子就是一口气,便将老太太的身上东西赶走了。
刘瘸子自言,老太太一进这间屋子,他的双腿便动不了了(刘瘸子言,无法证实,想必是被老太太封住了),后来趁老太太得意忘形之机,才有机会施展功法,攻其不备。
“那个东西被我暂时打回去了,迟早还会找回来,要注意。”说完刘瘸子对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出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甚是清新,但是空中阴云聚而不散,依稀可以听见远处滚滚的雷声,也算的是第一声春雷了。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三叔的母亲以前也得过这种病,并且最终不治去世。听他们说,这种病症很奇怪,每逢下雨天气,老太太必疯,天晴之后自然恢复。平时不爱说话,偶尔说句话,像捏着嗓子一样,很尖锐,不是本人的声音。平日里,喜欢穿紫红色的老式衣服,背着一顶席蓬子,手持芦苇杆,三者成套,从不换样。三叔的娘得病时,刘瘸子不在家,其他的神棍基本上都被她敲得满头是包,跪地求饶。
最后,老太太吊死在自己的家里。
现在可以明确看出,两人是被同一个东西附身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东西不是鬼,而是精。首先但凡鬼附身一般有所求,所以没理由跟那些神棍作对。其次,如果是鬼的话,不至于让刘瘸子束手无策。再者,恶鬼附身哪有看天气的,雨来晴走,这是什么道理。各种迹象表明,这个东西来自水里,趁雨出来为祸做乱。
“乘雨而飞”这个说法在民间传闻甚广,尤其是黄鳝和黑鱼,据说可以在雷雨交加的天气里来回飞驰。当地就有一种说法,如果将黑鱼放在缸里,如果天下大雨,必然会飞走,即便是盖上盖子也没用,只有用竹子订成的箅子(方言中也称为列子,作蒸馏馒头用)盖住,才能困住它。而刚才刘瘸子反复提到那个水库,正好佐证了上面的猜测,如此一来,事情就整合在一起了,真相都在那个水库里面。
一路无话,回到家,车子刚一停下,亮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着明叔呱啦呱啦乱嚷一通,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压根就猜不到他想表达什么,憋得他满脸通红。明叔也不理他,默不出声地和娟子将老太太扶进屋子。没过一会,只见明叔手里拿着那根芦苇杆跑了出来,对着亮子就是一阵抽打,边打边骂,“兔崽子,你想造反是不是,我让你骂,让你骂……”
原来刚才亮子是在骂他大哥,他排行老二,挨了老大打,如何也不能还手,所以被打得直跳脚,嘴里依然呱啦呱啦喊个不停,最后实在是被打急了,竟撒丫子就跑了。明叔紧追几步,见追不上了,把芦萎杆一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和三叔他们就进了屋子。我往地上一看,那根芦苇杆早劈开了,中间也折了,暗想老太太要是再被附体,看到自己的宝贝折了,那还不闹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