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西安K592快速
我就这么坐在面店里的院子里,在等待着拉面的时候我也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路线打算。
“面来啦。”传来的是店老板浑厚的声音。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刚才我那孩子背得怎么样?”老板把面端到我的桌上,扫了眼四下也不见有其他客人招呼,便继续坐在我对面,脸上洋溢着得意。想来老板无论对自己儿子的才能还是对自己店的手艺都是十分有把握。
我笑了笑:“真的很不错,我以前小学时最不待见的五个字就是‘需背诵全文’了呢。”
老板听闻此话,爽朗地笑了起来:“啊哈哈,那你再尝尝这面,我也保证不落得你失望。”
我点点头,便挑起一筷送入口中尝了一下,暗想老板对面的信心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便连声称赞:“我本以为刚才你的孩子的记忆力是一绝,没想到你家面店的手艺也是一绝。”
老板听到这话显然很是高兴,便又开始和我聊起天来:“对了,之前你有说没能去西藏是个遗憾,但你还没说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啊,其实我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我给你个建议,不如去西安看看吧。你想啊,那些外国老毛子为什么来中国都喜欢去那里而不是上海北京?还不是在他们眼中,西安才是5000年文明的一个缩影,那些水泥钢铁玻璃的混合玩意真是毫无新意啊。”老板努了努嘴,示意我看院墙远处那些正在新造中的鳞次栉比的高楼。
老板的这一提醒倒是值得考虑,我想。在吃面的同时又继续和老板闲聊了些话,待吃完时我拉起行李和他告别。接下来随意找了间旅店住下,在其间的两天,一方面又连续几次光顾了那家面馆,一方面也思忖了老板的线路建议,愈发觉得有理,便整理起行李起身前往车站。买了票,待到晚上车开到兰州已是夜晚12点多。我把行李安置好后便觉得睡意迎面袭来,不知不觉中便昏沉睡去。
“在想什么呢?”朦胧中又浮现凤凤的声音。
“啊,没什么,只是昨晚睡得不太好。”
“不是吧,你之前忙活的红会经费不是批下来了么?你去附近民工子弟学校的事儿也办完了,毕业论文你也找了老师,你还有啥任务?”
“我就那么在乎红会的经费吗?你以为我是郭美美?我去民工子弟学校在你看来是走过场吗?”
与凤凤相处两年多下来,我越发觉得凤凤慢慢变得有些矫情,但还是赶忙用甜言哄之。我说:“凤凤,你看那么多的穷人需要社会的救助,怎么救得过来?我知道你看到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可怜他们,但是我们极个别人,无济于事啊!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你不拼就会被社会淘汰,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社会福利的事儿,那是政府该考虑的事儿,我们的力量只是沧海一粟啊!”
凤凤说我不了解她,她更担忧的不仅物质上的贫富悬殊,更是教育上的贫富悬殊,她说民工子弟学校赚不到钱,师资和硬件设施的配备也就很一般了,再穷怎么能穷教育呢?但是我们当下的社会,教育产业化,老师讲绩效,讲升学率,所以都不愿去民工子弟学校,民工子弟学校用的电脑很久都不更新,而且只有一个机房,根本满足不了教学的需要,老师做一天和尚,学生跟着撞一天钟。如果我们在教育上都不能做到公平,只会使这个社会在各方面的差距更加离谱。现如今升学率成了评价中学好差的唯一指标,有头脑的老师自然不愿去“没潜力”的学校,这种社会资源极度不平衡,使得这些有头脑的老师更容易通过补习等方式赚取额外收入。这样一来,看似是把经济效益发挥了极致,但是你会发现家庭优渥的孩子总是比家庭条件一般的孩子更加能得到接受知识的机会,那么穷人家的孩子,就算再有创造天赋和创新意识,没有良好地引导,他们何时才能翻身呢?我听了以后苦笑道:“你真是杞人忧天,你这么说来意思是我们的教育制度出不了人才?我们这儿可是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的地儿啊!”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了耳畔似有传来呜呜呜的抽泣哽咽声。
眼皮还是有些重,勉强睁开双眼,发现窗外的天已然泛亮。
又是一个意识跟踪错误,身体与床板分离失败的清晨。我暗自感慨。
“宝鸡到了,有没有宝鸡下的哦!”直到听到列车员嘹亮的声音时我才彻底摆脱睡意。由于昨晚列车内灯光昏暗以及我头脑迷糊,以至于我现在才发现在对面下铺的竟是一个面容娇好的年轻女子,而哭啼声正是来自于她。
我这一排的上铺貌似是一个IT发烧友,他似乎也是被哭啼声吵醒,只是毫无反应地抱着他的笔记本看起了电影。我见他丝毫没有打算下来的意思。我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他的模样,却仿佛刻舟求剑一般徒劳。但我确信他应该是个男生,因为他放在行李格的双肩包的两个带子上,竟然被霸气地贴了一副对联——“屌丝终有逆袭日,木耳再无粉回时。”从他对啼哭女子的反应来看我断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死宅,属于那种几年不见你也无法判断其死活的人。我的中铺是一位高富帅。只见他醒来后,便从包里抽出他的iPad,坐在了我的对床,毫无羞涩地去与那位美貌女子搭讪。睡我对面的上铺则是一个中年男子,面容就如同这大西北的地形,外加粗犷至极的络腮胡子,俨然一首大西北风景赞歌。其下是一个中年女子,一看便是那种当年的女知青。除了那个IT屌丝,大家都陆陆续续地下床来,各自吃着自己准备的早餐,而高富帅则从大号的行李包里拿出一袋水果,放在桌上,大方地供我们大家分享。
高富帅晃了晃手里的iPad,又指了指桌上的苹果后,对那女子说道:“姑娘,你看这两种苹果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只是别再哭了。”
那女子听闻此言,倒是暂时止住了哭声。周围忽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到底高富帅搭讪美女还是特别有一套的:“姑娘,我记得你是昨天下午两点多,酒泉上来的吧?我比你早两站,玉门镇。”美女擦了擦红肿的双眼,点了点头。
“看见你一上车,就闷闷不了,一头扎在被窝里,”高富帅递过去几个车厘子,“美女,有什么事儿那么伤心?神舟九号都从你们那登天了!现在与天宫一号目标飞行器的两次交会对接都完成了!你瞧你们酒泉多霸气?”
那美女一听,之前收住的眼泪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一时间犹如决堤的水夺眶而出。高富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我听到上面的那个IT男似乎在笑什么。对面的中年男子也发话了:“这小年轻说的是啊。我从嘉峪关上来的。姑娘你一来我就没见你笑过。到底啥事儿?”女知青也附和着,顺带介绍自己是从新疆来的,去敦煌玩了一天回陕西老家,她也很纳闷女孩哭得如此伤心的理由。
那女子见周遭几个人都这么关切地看着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拿出纸巾抹了抹挂在脸庞的泪,终于开了口:“神九是上天了,但那又如何,我……我下岗了!”
高富帅嚷嚷道:“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不就是被辞了么?来西安啊,哥聘你,去俺爸的公司工作!”
女子一听,眼里的泪水再一次收住。我心里暗自佩服女生哭的这一技能大抵都是天生习得的,我家的水表要是也能这么准确地控制也就不会被白扣那么多冤枉钱了。只见女子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高富帅,眼眶里的泪闪烁出的悲观多少转化成了感激。
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声音纤细的她开始叙述自己的遭遇:“我是陕西XX师范的毕业生,毕业就跑去甘肃找工作。你们可别说我幼稚,因为我从小的愿望就是能看火箭发射,所以现在选择酒泉的一个小学工作。但是没想到的是,都工作了两个学年了,就这么被辞退了。”
高富帅咬了一口苹果,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呢?”
女子低下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低声说道:“现在的小学老师,太黑暗了。我周围的同事都把学生当作赚钱的工具,从中捞取各种好处。那些都还只是小学生啊!你们来评评理,比如调换靠前的座位,任职班干部——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都是明码标价的收钱!有的甚至靠获取利益提高或者压低考试成绩!他们这哪里是体现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表。”
说到这里,女子的神情开始有些愤慨起来:“这情况我向校长反映了好几次。可结果呢,反倒是现在我第一个卷铺盖走人!”车厢周围的人陆续发出感慨哀叹的声音。我也很是惊讶,无法想象那是如何一副光景。我开始回想自己小学的情景,当时班干部还是一人一票选出来的。如此说来这“基层民主”却是逆着时代潮流不进则退?
这时高富帅安慰美女,“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以前俺爸还在国企搞技术那会儿,因为认识的人多,小学班主任反倒是要拍俺马屁,希望俺爸能给介绍个更好的工作什么的。”女知青也拉起美女的手:
“姑娘,我们是同行啊!干我们教育这一行就是这样的!我在克拉玛依,是一个中学老师,像我们上课,从来只讲重点不讲考点的啊!考点都会在补课时讲,没办法啊,在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国家给的工资却很低,我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这叫适者生存!”
那个中年男听罢,笑了笑说:“姑娘,你被辞退是好事儿啊!我前几年也是干教育的,只不过在大学工作,那时候,我们搞项目,凭的不是学术水平,是吃饭水平啊!后来,我是自动辞的职,去了一个私企。姑娘,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可不能给‘园丁’这个词抹黑啊!”
我又回想起我的初中。我在小学本是大队长,但在初中却完全“失宠”,因为我被分配到一个神奇的班级:有教育局局长的女儿,有XX科研所研究员的儿子,XX大公司的孩子等等。各种荣誉自然集结到那几个别人头上,以至于我一度产生自卑和叛逆的心理。果然老师是灵魂的工程师,只不过工程师也要挑挑手里的项目,有钱图的就有前途,认真负责,而没钱图的就没前途,弃之不顾。
在校园这片曾被认为是最纯洁的土地上,每天都在发生“劣胜优汰”的悲壮事迹,更别提象牙塔之外的广袤世界了。水清澈与否在于其源头,而教育事业的源头,便在于孩童心智未熟的灵魂塑造期,也在于我们灵魂工程师的选拔。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原句是教大家要宽于律人,这话能流传到现在可以说一定层面上迎合了当下领导们的意向。小时候学习课本,老师告诫我们说,要抱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然而后来工作了,老板们便告诫说,凡事不要细究,事不关己且高高挂起。然而面对各种问题的出现,漠然视之放任自流非但不是善意之举,反而可说是助纣为虐。
直到下车那刻我也还是不知道周遭那些人的名字,那个女子、高富帅、IT死宅、中年女知青,还有中年男,一个个都犹如符号般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生活如是之事十之八九。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接下来的选择,但起码我很是佩服她直面社会阴暗面的勇气。下车时虽然还是白天,但我仿佛看到了远处有一丝红烛之光在隐约间闪烁。也许女子那燃烧自己后产生的热泪我们无法为之抹去,但是如果我们中有更多的人和她一样的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世间的黑暗将无处可藏,我想。
拉着行李在车站的广场上闲逛,也不知先在哪里落脚,正犹豫之时,忽闻身后一句响亮的招呼:“嘿,你怎么来西安了?”
“这是……”我抱着疑惑的心态转身观瞧,定睛一看,却是一西装笔挺的青年正在向我大幅度地招手。大夏天的竟还是如此正式的打扮,我心想。
“你是……”我端详他了半天,却怎么也无法想起生活之中在西安还有认识穿着如此得体的朋友。
“人的一辈子是场旅行。短的是旅途,长的是人生。旅行能让你遇到那个更好的自己,见识那些你从未准备见识的人生。你小子这是在履行我说过的那些大话吗?”青年得意地坏笑道。
我内心一惊,“难道是——”
青年又得意地点了点头。
“——小K!”我和他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称呼。
“怎么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了?”我虽然认出了小K,但这还真是件令我诧异的事。小K除了外语似乎很少有其他爱好,真不知是什么风把他吹到了这里。
小K狡黠地一笑:“这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毕业后一直在纠结到底是从事本专业的工作还是选择我喜欢的外语。后来总算是在一家外语教育机构里当了老师稳定了下来。去年由于自己的工作成绩还不错就被分配到这里的校区做了校长助理。今天正巧来车站送一位同事。一直只在网络上听说你最近回国了,也不知你具体怎么样,却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真如你之前叫我的那样,我就是来体验那种别样的生活的。”
“好吧。也算服了你。这样吧,既然你来了,就到我那住两天再走也不迟。”
我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之前火车上正巧听到有关教师的话题,这下正能和你聊聊。”
“我想我们需要聊聊。”凤凤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微微发红。
我不屑道:“有什么好聊的?你现在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凤凤说:“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的观念都有出入,你总是帮衬着那些所谓的精英说话,愤世嫉俗,却又没有行动!你有没有关心过那些劳苦大众?”
我愤愤道:“我们的社会已经不容许吃大锅饭了,我今天不努力,明天我下一代就是劳苦大众,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尽干些扶贫的事儿,也不见得社会回馈你什么,社会不公正的事儿多的去了,现在的关键任务是强大自己,这样以后为社会做贡献也不迟啊!”
“教育乃国家百年大计,这种事儿,怎么能拖?当然要竭尽全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啊!社会已经很不公平了,所以要从我们这一辈开始公平起来!”
“难道你想回到那个平均主义的公平年代?”我更加义愤填膺。
凤凤怒道:“这和平均主义有何关联?我讲的是教育平等、人人平等,有你这么偷换概念的么?”说完便转身走人。那应该是至今为止我见到凤凤的最后一面。这之后,便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过她,也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天意弄人。
“你刚才想说什么?”
出了计程车待步行一小段路程到达自己宿舍门口时,小K关切地问道。
“啊,是有关教育的问题。你最近工作怎样?”
“还行。起码我的发型不乱。”小K掏出钥匙开了门,笑着象征性地捋了捋额头上微微垂下的一撮头发,然后神色正经地说:“我想你也大致知道现在的外语教育机构是个什么模样。很多人报名参加外语学习并不在乎学到什么,他们只在乎在其间的学习快乐不快乐。所以我周围的很多同事,与其说是教育界的,还不如说是演艺圈的。”
“此话怎讲?”
“你记得郭德纲一段子里的话么,说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得感谢他那些众多的同行和他吃同一碗饭。现在要我说,他之所以有今天,得感谢我的众多同行没有和他抢同一碗饭,他们可个个都是入相声界的料。”小K摸索着打开了客厅的灯,一边示意我先进。
我笑了:“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所以你又发现自己入错行了吗?”
小K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古人的话当真在理。你这问题我也很难回答。但那感觉就仿佛网聊时相交甚好,然而约会时发现对方是个虎背熊腰那样。”
“可为什么那样说你的同事呢?”
“你可知道我刚才送的同事的情况?”小K叹了叹气,手指了指客厅中央的凳子,“我们这儿的教育已然和普通的学校大相径庭。老师备课的重点不在于专业知识,而在于各种网络笑话素材。我那同事能把GRE词汇书倒背如流又如何,还是不敌那些网络上搜集笑料的老师的学生评价好。他为此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这个行业。
在我们这里,教师不是职业,教育不是事业,两者都不过是产业。”
我和小K坐了下来,小K继续着他的感慨。
“上面并不重视你真的教得怎样,教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收获。他们关注的是怎么靠愉悦的气氛带动学生的情绪,赢得这帮学生的青睐以拉动自己的业绩。”
“看来无论是公立的学校还是私人的教育机构都存在着各种问题啊。”我感慨道,顺便向小K提及了之前火车上的见闻。
小K听完后深感认同:“就像我这身西装一样,包装很重要,可你是了解我的,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却是这里。”说着,小K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记得大学时期我遇见的那个传销女吗?有时候想想自己所处的行业未必就比她那来得高尚。她推销的或许只是无用的产品,但我们却在给下一代灌输无益的思想。”
难道,劣胜优汰这样有悖常理的风气已然形成了吗?
那夜,是我近些天来唯一一次没能睡得十分安稳的一夜。辗转反侧了一会,却发现小K也是同样未眠。
“我说,”我扭头转向小K,“是什么因素让你一直坚持在你的工作岗位上呢?一定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