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兰州T27特快
“朋友放心,这座位刚不久前我儿子就帮忙擦过。”老板是个约摸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额上的皱纹一如这里的地质风貌,但见他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朋友想吃什么只管点。”
我见老板甚是客气,便笑着指了指身后的行李箱:“我这次出远门,所以经费还是得有所控制。老板你就给我来碗你们这里最地道的拉面吧?”
“好嘞。您稍等。”老板朝里屋喊了一份牛肉拉面后,许是店内客稀活少的缘故,便拉了把椅子到我桌前。拿起桌子上的小茶壶倒了一杯递在我面前。“我看朋友不是本地的,这是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呢?……哈,对了,这茶水免费。”
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是,这我明白。我这次来是为了完成一个大学时代的梦想,来一次长途旅行。可惜计划里没能包括去看看西藏——这片多少带着神秘色彩的土地。”
“西藏啊……”老板似是若有所思。
我看出了老板的心事,便问:“怎么,叔叔您对西藏有什么独到的感触么?”
店老板摇了摇头,依旧微笑:“我就一个普通小老百姓,都没啥到处溜达的经历,更没有什么独到的感触。不过我最近很喜欢一个故事,倒是不妨和你分享下,也免去你等里屋准备拉面时感到的无聊了。”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想听听呢。”我右手举起托着自己的腮帮,表示对接下来的故事很是有兴趣。
“咳!”店老板清了清嗓子,仿佛是被什么呛到了一样。但我知道其实一切都还正常,店老板一定是个很爱表现的人,我想。
“故事是这样的:有那么一群人原本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当地险要的交通地理形势使得他们的社会文明程度滞后于外面的世界。某天一群自称文明开化的外族人进入了他们的土地。这群外族人希望帮助他们提高社会文明,于是乎帮助他们修路筑屋,甚至学校邮局都应有尽有。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并不领情,因为他们觉得那样的生活方式不是他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有悖于他们的习俗,他们渴望的不是外人带来的物质丰裕,而是原有的精神自由。于是他们开始谋划一场……”
“你是说西藏?”我朝四外望了望,脱口而出的问题已然打断老板的叙述。
“呸呸呸,咱们小老百姓的谈论什么呢,我说的是前阵子很火的那部电影的背景故事,根据雾社事件改编的那个。”
“啊,”我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您说的《赛德克·巴莱》。”
我们两人相视一阵后又忽然都哈哈大笑。
正谈笑间,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从门外蹦着跳着出现在了我面前。
“啊,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上小学四年级。老师啊整天都夸他记性好。”店老板在提起自己儿子时的得意表情我很难形容,只记得如果不是出于地球引力的缘故他的眉毛定是会飞起来的,“来,东东,老师都说你记性好。你来背诵一篇你们之前教过的课文给我听听。啊,对了,你们之前不是有篇文章叫《文成公主进藏》么,就那篇吧,啊哈哈。”说着店老板起身准备往里屋走:“啊,面应该快好了,我去催下,顺便好了就给你端来,你就看看我儿子的表现吧。”
我细细打量了一下店主的小儿子,黝黑的皮肤,瘦削的身板,普通的校服,还有那双乌黑黑贼亮亮的双眼。
只见那双明眸此时也正打量着我:“大哥哥,我给你背背,这是我的课本,你给看看有哪里背错了没。”说着,他从躺在面店院子里一角的书包里翻出了一本书给了我。
“唐朝的时候,青藏高原上有一个地方叫吐蕃,在今天的西藏一带。吐蕃有个年轻的首领,叫松赞干布,他听说唐朝皇帝有个女儿叫文成公主,即漂亮又聪明,就派大臣到唐朝去求婚……”
不知不觉中,孩子稚气的背诵声让我想起了刚才列车上的情景。
北京至兰州还没有开通动车或者高铁,只有特快或者直达,而我自然选择了一条最特殊的线路,京藏铁路——T27。我买了一个下铺,上了火车,硬座车厢“济济一堂”,但是卧铺车厢却人丁稀少,想来车厢就是一个社会资源的缩影。与我同一个格的,有一个上铺空着,中铺和下铺都有人,是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四人均统一的打扮——大红的袈裟。看来这四个人,是要回西藏的。
刚上火车,毫无睡意,无聊拿起手机刷了下微博,还是觉得闲得慌,便让一个睡中铺的小男孩坐在我身边,可他对我的招呼毫无反应。孩子的母亲见我很是疑惑,微笑着说:“这里只有我会说汉语,我的孩子都出生在西藏只会藏语。所以你叫唤他他也不懂你的意思。
我原本是汉人,娘家姓陈。”
陈女士告诉我,她原本出生在重庆,在当地汉藏教理院学习藏语。后来去了西藏,在那里,相识了她的爱人,之后,她便和那位喇嘛结了婚,为他生了孩子,现在她是觉姆(女僧人),带着自己的“小喇嘛”和他的同伴,来北京旅行。
这时,有一位孩子很自豪地向我介绍了自己,可惜我听不懂藏文,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陈女士帮我大致翻译了,意思是,他来自四川,他的爷爷是德格贡钦寺德格印经院研究经文的。陈女士也告诉我,那是他们萨迦派最着名的印经院。
我个人一直对西藏和喇嘛怀有一种敬意,因为它很神秘,也有很多朋友告诉我,西藏是一方净土。虽然我本人也信佛教,但是藏传佛教对于我们广大的汉人来说一直是一个未知的领域。陈女士向我描述了关于西藏佛教的宗派和礼仪,也解开了我对于喇嘛的多种疑惑,比如,喇嘛到底可不可以结婚?汉人是否也可以做喇嘛等?我们四人一直聊到深夜睡去,我也带着“川藏印象”甜美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早上,当陈女士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巧别致的收音机听到有关“世佛会韩国大会邀请西藏流亡代表,中方退席抗议”的报道时我忽然觉得车厢里的空气显得有些黏稠,自己的神情动作变得很是不自在。
我带着一脸尴尬的表情,看了看在我上铺的三个小喇嘛,而此时他们也正用乌黑锃亮的眸子天真无邪地盯着我。陈女士也很是无奈,一个劲地摇起头来,立马关闭了收音机。之后,她又朝上铺的三个小喇嘛用藏语交谈了几分钟,三个小喇嘛便都乖乖下了床。
我问陈女士:“那个拿奖拿到手软的眼镜哥到底是不是好人?”
陈没有正面地回答我,反而问了我一句:“我看你是大学生模样,那么你觉得现在的那些年轻作家如何?他们很多缺乏社会经验,却依然着书立说。”
我无奈地摆了摆手:“陈女士你这分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再说才气没必要牵涉到社会阅历这个问题。”
“没错,”陈女士听了我的回答,缓缓舒了口气,“我想说的正是这点,道理相同——宗教也不应该牵涉政治!”
“宗教不应该牵涉政治?”我似懂非懂地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记得我刚到英国的时候,我不清楚国外到底是对宗教的狂热,还是国内对宗教认知的愚昧。总的感觉是外国人信神的存在,中国官方媒体宣扬的是无神论,但是我们老百姓未必像有些舆论说的没有信仰。我们很多家庭会在家里供奉菩萨、财神或是关二爷,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信仰,国人对于信仰的最大误解或者说与国外最大的区别在于,大多数国人单纯地希望得到神明的庇护保佑,却没有把神明当作是自身道德行为的监督者。所以有时候就防盗这个问题来说,供在店铺里的关二爷还真是不能和坐在值班室里的二大爷相提并论。
我于是问陈女士:“那对于你家乡的问题你又有何见解呢?”
陈女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个问题,在中国,又复杂又敏感,历来是大家都不敢或是不愿提及的。”
“没错,就好比中学时期考试考砸了,待卷子发下来的时候,总喜欢用手肘有意无意地遮住分数,好不让同桌看到。”我不住地点头。
陈女士听到这个比喻,微微一笑后说:“也可以这么说。人们对于西藏抱有神秘感,是因为汉人大多数爱国人士从来不会真正地去了解藏人的文化。他们只是知道,西藏是中国的固有领土,西藏不可分割。”
陈女士望了望车窗外略微停顿了下,又继续了她的感慨:“我们汉人啊,都太傲慢了。我们中的很多人普遍缺乏对西藏的基本认识。
大多数汉人可能只是觉得,政府为西藏带去了基础设施建设,给西藏带去了各种物质享受,使藏人摆脱愚昧与贫困,使得藏人的生活苦变甜。但是,这种重物质,轻精神的做法,藏人是不买账的。因为对于一个宗教民族,吃饭不是第一位的!政府常用数字去阐述经济援助,在藏人看来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统治!藏族有自身的传统文化和宗教,有自己的生活习俗和语言,在藏人的语言中被养和被奴役可是同义词啊。”听了这些感言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先前在面店里老板讲述的雾社事件。
这时,一个小喇嘛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陈听完后朝我看了看,表情多少显得无奈。
陈女士又是如之前那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等小喇嘛长大了,他们想要再去北京,就不容易咯。因为他们有信仰,要钻研经文。你知道我是汉人,所以我也想让他们了解汉人的科学技术。所以现在趁他们还小的时候,带他们出来看一看这个世界。”
陈女士摸了摸小喇嘛的头,又继续说道:“现在火车票实名制了,你知道对藏人有多不公平,排在我前面的汉人,检票员一看车票就放行了,但是对我们这样穿袈裟的,检票员一定要我们核对身份证才放行。这就是一种不公平!”
我想着,刚刚小喇嘛从上铺自上而下地看我,我心里也着实不自在。
陈女士继续说:“你觉得西藏神秘只是因为那里没有世界性媒体进驻罢了。”这时又有一个小喇嘛嘀嘀咕咕,陈无奈地翻译告诉我,小喇嘛是在告诉,虽然没有媒体,但是家乡有个特色的“九有”。
“我是汉人,但我也是一个僧人。但我不希望宗教和政治有过多的联系!”我被说得哑口无言!我心里确实难受,大学的时候,很多同学入了党,他们在宗教信仰里都填写了“无”。可是看看我们如今的各大寺庙,除了受到政府的保护以外,很多时候,大年夜的头香,都被各类高官的家庭占据,这实在是中国特色!
中午过后,我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临走前,陈女士对我说:“我站在汉人的角度,可以告诉你,‘眼镜哥’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依旧是藏人的精神领袖。除开种种不是,有一句话是对的,汉人和藏人,是兄弟关系!”我下车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是啊,这个特殊的问题,靠几个人是不可能解决的,要靠所有中国民众的觉醒和同情,汉人和藏人以及广大的少数民族都要有更深厚的了解!我们需要像陈女士这样的更多的现代“文成公主”!
“……就这样,文成公主和她的随从们,跨过一条条大河,翻过一座座高山,走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来到了西藏。年轻的松赞干布在拉萨隆重地迎接这位美丽的公主,和她结成了夫妻。从此,西藏和内地的往来更加密切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西藏有了五谷,老百姓学会了耕种和其他技艺。”
不知不觉中,面店老板的孩子竟一口气背完了全文,稚气的声音冷不丁地变成一个问题:“大哥哥,你看我有什么错误吗?”
他的这个问题把我从之前的回忆中拉回,我善意地笑了笑回答他说没有错,这完全是由于那孩子的完美表现而非应酬式地敷衍。我想,或许,具体到某时某刻,已经没有严格的错与对了,只有各自立场上的恨与爱罢了。赛德克·巴莱如是,文成公主亦如是。
我坐在面馆的院子里,望着云端尽出透出的橘色阳光映射在店里客人的身上,甚是温暖,似是想消融人们与这恶劣天气的隔阂。
那么人与人之间因为不了解而产生的隔阂呢?何物能使其消融?
何时能消融?心中的疑问仿佛天边的云,掩盖了那后面明亮的一抹红,不知何时能散去。
然而我确信的是,这些云彩终有散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