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王新爷17岁考取秀才,28岁中举,历任禄劝、永仁等县教谕。他在外任职十余年间,一直致力于扩充书院、筹集教育经费、整顿乡塾。1905年辞职回乡,在家设帐授课,因他学富品高,拜师求学者颇多。1909年任丽江学务总董,总理全县教育行政。他努力推广各乡初级小学,重点培植县立高等小学,整顿招生、毕业等新学制。1911年任丽江府督学,指导府内各县办学,推广新课程,推行新学制。1919年,任丽江劝学所长,仍主管全县教育。他在主管教育及授课教学之余,勤读各类书籍,广泛阅览,并不惜重金多方购置图书,其藏书之多在丽江颇有名气。纳西族同辈诗人张恺(字乐轩,秀才,十多岁时,即以才学优异着名)曾有诗赠曰:“坐拥书城高百雉,买山何必贮金钱。”据老人们说,北平法政大学毕业的纳西族着名教育家和志钧、和志坚两兄弟,早年曾受业于王新爷门下;北平大学文学学士、着名作家李寒谷在丽江中学读书期间,每逢假期就到王新爷家读私塾,攻读经史,从而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王新爷逝世后,其侄儿们将他的全部手稿和图书用大铜锁锁在几口大柜子里,不让一册流失。20世纪80年代,我参与《纳西族文学史》的编写工作时,才知道由他后人们精心珍藏的全部遗稿和书籍,已在“文革”十年动乱中被洗劫一空。
学字树上边是文昌宫,兴建于明代,由改流后第一任流官知府杨馝迁建。据说大殿神龛上塑着文昌帝君塑像,到我记事时,文昌宫内驻扎着自卫队,大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卫兵守卫,所以我没有进去过里面。听说过去谈经班常在文昌宫演奏古乐,驻扎团兵后,文昌宫再也听不到悠扬的乐音了。好在驻扎在文昌宫的是地方自卫队,官兵都是丽江人,不像保安团那样扰民,还为地方做了件好事——在文昌宫下、学字树周围,栽花植树,修建花坛,建了个黄山公园,成为附近村民休闲的好去处。文昌宫下北侧,有一块大草坪,是踢足球的好场地。上小学以后,我们用破布、破袜子和棉毛线绕成圆球,放学后就到黄山公园踢,我们叫“抛球此”。20世纪40年代,丽江出了好多足球明星,其中有两位最着名的球星叫姚文和、牛兆龙,姚文和是我们萃文村人,据说他们小时候也和我们一样十分喜欢“抛球此”。记得大草坪下有许多叫“鹦鹉树”的树子,那橘红色的花朵如像一只只美丽的鹦鹉,我们用线穿起来挂在身上互相炫耀。这也是我们孩子们的一种乐趣。
文昌宫旁边,有一户姓吕的人家,靠种周围的几块山地为生。村里人喊这家的老人叫“阿贵秀爸”,可能老人有个儿子乳名叫“贵秀”吧。老人一家十分勤劳,山地周围用野蔷薇和荼靡花围成篱笆,还种了许多果树。老人有个孙子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是很要好的朋友,放学后我们常在一起玩“跳方花格”等游戏。阿贵秀爸家与谈经会关系十分密切。那时,谈经会经常在一些大户人家演奏洞经音乐,谈经会每次活动,我同学的一位叔叔必定到场,主要是做一些服务性的工作,会前通知会员,布置神坛等。据说文昌宫在没有驻扎自卫队前,谈经会的钟、鼓及道具等物件是由阿贵秀爸家保管的。由此推测,文昌宫是谈经会演奏活动的主要场所。我父亲不会玩弄乐器,但他也参加谈经会,主要是念诵经文。谈经会大多在大户人家举行,有好几次,父亲带我去参加谈经演奏会。谈经会成员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还有两个才比我大五六岁的少年,其中有一个是会长江纯的孙子,叫江朝相;另一个是我的家门,叫牛秀益。他的两位祖父都是谈经会成员,老人见孩子有点音乐天赋,就让他们入会学习演奏古乐,好在谈经会几个月才有一次演奏活动,不会影响他们上学读书。还有一个皇经会,也是演奏洞经音乐,成员大多是手工业者,会址设在黑龙潭玉皇阁。我们村子里有好几个参加皇经会,其中有一位十分着名的乐师叫杨德闰,他平日在铺子里做裁缝,逢会里活动就去演奏古乐,他尤其擅长横笛,在古城里颇有名气。我还听说文明村有位叫许蕴藻的乐师,以吹笛子闻名,人称“许觱篥”(觱篥,bì lì,古代一种管弦乐器),他既不是谈经会成员,也没有参加皇经会,但只要这两个古乐会有演奏活动,都经常邀请他参加。
文昌宫往北约二百米,为有名的净莲寺。提起净莲寺,老人们就会讲起建嵌雪楼的诗僧妙明,讲起桑映斗、马子云、杨竹庐等先贤在嵌雪楼聚会吟诗的故事。
民国初年,这里是“桂香诗社”的社址。我开始记事时,这里是双善小学,双石桥附近玉河东、西两边的串底坞村的小孩们在这里上学。那时,从双石桥到净莲寺,要经过一条沿狮子山北端石壁修筑的石板路,叫“二十栏杆”,一级级的台阶蜿蜒而上,直达净莲寺前,十分险峻。纳西族诗人杨菊生有诗曰:
二十栏杆在上头,玉河如带水分流。
桥边剩有碑三尺,不朽诗人马雪楼。
玉河西面的串底坞和萃文街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线,一条由北向南的五花石板路,已被千百年南来北往的马蹄磨得锃亮。石板路两旁,瓦屋鳞次栉比,商铺民居一幢挨着一幢。这里是从北面进入古城的要衢,白沙、束河等地的农民都要经过这里到四方街进行交易,人们总要在这里歇歇脚,买碗放上几粒油煎黄豆、两块油煎猪皮的面条,或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粑粑买碗凉粉吃。在当时,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已经是一顿十分丰盛、可口的午餐了。因此萃文街是面馆和凉粉摊最多的地方,而且有许多面馆以经济实惠、味道可口而出名,如“阿荣昌妈”、“阿益米妈”等,以面馆主人的名字而呼其店名。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位在阿益米妈家帮忙的潘金美(纳西语:大姑娘),每天中午她都会拿托盘端着面碗到街上卖,我们坐在堂嫂的铺子里就可以吃到放着油煎黄豆、油煎猪皮的面条。当然,萃文街也并非全是面馆、凉粉摊,水楼下四方街口也有两家比较高档的餐馆,其中一家因炒“公保鸡”而闻名。还有一家牛肉馆,店主是回族,姓沙,据说到丽江已经有好几代了,他们一家老小都讲纳西话,成了地道的丽江人。还有纸火铺,卖香油、盐巴的铺子,茶馆、裁缝铺等。到40年代中期,还出现了一家西医诊所。
我有位堂嫂也开了一家铺子,她主要卖各种各样竹编的篮子,据说她是承袭了堂大伯“益希爸”卖竹编篮子的生意,做这生意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堂嫂也兼营茶叶、藏香、氆氆等。堂嫂的生意十分红火,特别是驮茶叶的方形篮子,还有驮盐巴的半椭圆形的篮子,那些跑藏区的客商们一买就是几十对。每隔三五天,束河“巴肯卓村”编篮子的人家就会将成百上千的篮子送过来,进的多,卖的也多,生意十分兴隆。
黄山街口、卖鸭蛋桥西侧,有一杨大妈家,除酝白酒外还做窨酒,规模虽然不大,但在古城里还是有点名气。平日杨大妈在大门口摆了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方凳,供前来饮酒的人品酒聊天。记得有个叫顾彼得的洋人,每天下午四五点都要坐在杨大妈的小桌前,一边喝窨酒,一边用纳西话跟过路的人打招呼。直到太阳偏西,他才起身离座,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登上被马蹄磨得锃亮的黄山街石板路,返回他位于狮子山西麓的贺多噶村(金甲村)的住地,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在我的记忆里,顾彼得是一个秃顶、戴金边眼镜的快活小老头。看他的穿着和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样子,心想这个叫顾彼得的洋人一定是个大富翁吧!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只是个靠薪金生活的办事人员,受重庆“工合”组织的派遣,到丽江组织民间工业合作社,跑这家,跑那家,为扶持地方小手工业奔忙着。时隔六十余年,今天读顾彼得先生的遗作《被遗忘的王国》,在他笔下所描写的丽江景物和人情世故,依然感到十分亲切和真实,不由使我想起童年的岁月,想起20世纪40年代丽江古城的许多往事。
玉河萃文段是木桥、石桥最集中的河段。从双石桥到黄山街口卖鸭蛋桥约五六百米的河面上,总共有15座栗木桥和2座石拱桥;卖豌豆桥南北两头各有一排水楼。因地处四方街口,这里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地方。我堂嫂的铺子就在卖豌豆桥迤北、水楼的西面。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四方街发生过一次火灾,一夜之间将卖鸭蛋桥一带的数十幢民居铺面化成一片火灰。这次火灾也殃及有着百余年历史的科贡坊。科贡坊是丽江古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是丽江文化灿烂辉煌的一个缩影。科贡坊虽然不大,却很有名气。科贡坊巷,纳西语叫“牌坊过”,意为有牌坊的巷子,位于四方街西面,正对卖豌豆桥。科贡坊十几户人家,在清代中晚期百来年间,先后出了两位进士、好几位举人和拔贡。清嘉庆六年,巷里的杨兆兰、杨兆荣两兄弟,一个中了举人,一个考上了拔贡,道光十七年,杨兆荣的儿子杨硕臣又中了举人,人们就称之为“一门三举”。还有更大的一桩喜事,给巷里增辉添彩。道光九年,巷里的学子王春藻中了进士,成为继龚勃之后的丽江第二位进士。为此,官府在巷口建了一座两层楼牌坊,取巷名为“科贡坊”。光绪十八年,科贡坊巷的和庚吉也考中了进士,成为丽江历史上的第七位进士。科贡坊火灾后,因走茶马古道致富的萃文村富商牛文伯(系和庚吉外甥),捐资将科贡坊改建为三层门楼,他同时受舅父的影响,在省立中学附小的基础上,创办了文伯小学。
科贡坊巷之得名,与进士王春藻分不开。据说,王春藻字碧泉,家住狮子山麓萃文村(据考:那时科贡坊巷与桃源巷一样可通狮子山,也与黄山街相连,王家原住在科贡坊巷顶处)。他早年常去净莲寺读书,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
净莲寺诗僧妙明到外地云游时,专程到湖南永定看望在此任县令的王春藻。后来得知王进士病故于湖南任上,十分悲痛,写了一首《挽王碧泉明府》,以悼念这位早年曾鼓励、帮助过他的丽江纳西族进士。诗中写道:
福得山林曾痛饮,潇洒风月共清谈。
古来未有回头水,万里魂销意不甘。
王进士为官清正廉洁,鞠躬尽瘁,辛劳成疾,病殁于湖南任上。他两袖清风,没有财产留给家人,他的后人们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那时,我知道王进士还有两家后人,一家住在科贡坊巷,他家有位叫阿闰的大妈在豌豆桥边卖凉粉,她做的鸡豆凉粉十分有名;还有一家住在萃文街,做土杂生意。
说到萃文村的文人,老人们常会讲起清咸、同年间纳西族着名诗人杨品硕,说杨老夫子字大田,是位贡生,他学识渊博,才气过人,是一位正道直行,不计世俗毁誉的文人。他中年因避乱居处不定,时常流离在外,妻病死,老亲在堂,儿女尚幼,生活上遭到不少困难,曾亲自盘菜园种菜营生。后来,又在家设“易安馆”教学,丽冮科贡之士,多出其门下。他诗名特着,留下了数千首诗。杨老夫子还有一家后人,住在萃文街玉河边,他家有两兄弟,从事手工业,为人忠厚、勤劳。据说,杨老夫子虽然没有留下什么资产,但留下一部他亲手编订、缮写的手稿,叫《雪山樵吟》,这是他留给后人最宝贵的财富。
科贡坊最高处是和进士家,大门门楣正中嵌着“赐进士第”匾额。其后花园,即退园,是和进士的书斋。记得四五岁时,我跟随父亲去拜望和进士老爷。和进士是我堂大哥的舅父,我要喊他舅舅,但我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对这位年高德韶的耄耋老人,我也学着年纪比我大的几个侄儿喊他舅老。此时他已是八旬高龄,银须白发,但精神矍铄,和蔼可亲,热情健谈。他在花园书斋里接见了我们父子俩。这是一大间宽敞明亮的厢房,一张几案,几把靠椅,几案上文房四宝,一排排书架上陈列着线装书,整洁朴素,别无其他古玩摆设。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的书。
据说这位前清进士,国学功底深厚,诗文出众,他撰写的许多楹联和诗文,脍炙人口,为时人传诵。那时我知道和进士写的一副楹联是悬挂在龙神祠得月楼廊柱上,因为我还不认识多少字,是大人们讲给我的。
联曰:
丞相祠边,子云亭下,只遗古意茫茫!欣故里依然,胜迹辉流丹阁影。
屏开雪岭,镜拂晴波,不尽余情缕缕!问何时归去,凭栏醉饮绿杨春?
大人们还说,那是和进士在四川做官时,听到重修丽江黑龙潭,便欣然命笔,写了这副楹联寄回家乡,以表达对家乡的关切和热爱之情。
那次拜访以后,在我童稚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既崇敬又好奇的心情,我常跟老人们询问和进士的一些事迹,想对他的生平和为人有更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