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塔城关,沿着“之”字形的山路下完陡坡,走不多远,从山边高大茂密的树林里传来了水流的巨响声。走近时,只见一道道流水从山脚岩缝里涌出,汇成一股水量丰沛的小河,咆哮着流入金沙江,全长不足半华里。河水清澈凛冽,饮一口,沁人心脾,旅途的劳累和烦热顿消,令人神清气爽。这条水名叫“响水河”,其宗村里的人畜饮水和农田用水,均从水源处开沟引出。其宗村子不大,村中核桃树高大繁茂,村外江边有几块巨石,江水汹涌,水势稍缓处有双槽的猪食槽船摆渡。马帮从村边穿出,眼前又是一条大河从西面河谷流出,名叫腊普河。
顺河进去,地形逐渐开阔,有腊普、启别、里塔城等村寨,据说是维西县重要的大米产地,农耕发达。后来从有关的书刊得知,那里在古代曾是吐蕃屯兵的地方,设置过神川都督府。但是我们没有顺河进去,而是过河从达摩寺半山的凹处翻过,继续沿金沙江北上。一路上人烟稀少,即便碰到村落,也只是一两户、三五户人家而已。两侧大山高耸,峡谷显得愈来愈狭窄,中间的江面也愈来愈窄,有的地方,用力甩一个石头就能打到对岸。一种体形很小的山蝉,叫个不停,使人心烦意乱。偶尔还听到一种不知名的鸟在“苦啊!苦啊……”地叫,马帮中有的劳都(马帮雇佣的赶脚夫——编者注)学着鸟鸣声叫,引得这种鸟叫得越发起劲和急切,似乎想与对方一比高低。马帮虽然浩浩荡荡,但听了山蝉和此种鸟的鸣叫,一阵莫名的惆怅与凄凉便涌上了我的心头。从其宗村北上约十公里,便走出了维西县界,进入德钦设治局治下拖顶土司阿兀本登的辖区了。沿途见到几处白浪翻滚、响声如雷的险滩恶水,还不时见到一两个用石块和卵石筑砌的碉堡,可以想象古时丽江木氏土司开疆拓土在这一带征战的惨烈。
拖顶在路西的山脚下,面对金沙江,居住着十多户藏民,都是历史上土司奴隶的后代。房屋的结构是清一色的藏式建筑,先用掺石的黄土夯筑好墙体,然后在墙内立柱,拼装各种部件,在顶部装上横木,铺上竹条或栗树条,再填上黄土夯筑,并灌上水将上层的黄土搅成泥浆,凝固后抹平,使它没有裂纹和不漏水为止,便成为屋顶。土司的房屋比其他房屋高大宽敞,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平台可走动,平台有护墙,可在平台上远眺,观赏四周山色、奔腾的金沙江,有事时则成为防御工事。土司阿兀本登在这一带有相当的势力,南来北往的客商马帮,都要去拜会他,送上厚礼,否则在北去的路上就会遭土匪抢劫,轻则财物损失,重则丢掉性命。有的客商则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攀干亲家,以求得到他的庇护,保旅途平安。我们自然无例外地去拜会他,并送上厚礼,他也热情地用酥油茶、糌粑、核桃、扁米招待我们。看上去,他为人也还和气,完全不像传说的那样可怕。村前是一片狭长的旱地,种着苞谷,村中林木稀少,与我们经过的塔城、其宗地截然不同,显得有些枯燥。从村的西北角涌流出一条大河,水势湍急,水量很大,叫作九巴洛河。这是我们从丽江到此地所经过的众多河流中最大的一条河流。河的北面是一列高山,临江处悬崖绝壁,没有顺江而上的路,看来我们又得翻越座座高山了。
经霞若到奔子栏
离开拖顶,沿着九巴洛河向西北进发,一路上河谷忽而开朗,忽而树木荫翳,有许多小河、溪流从两旁的山箐、山沟里流出,汇入到九巴洛河。在深箐里、大河边的核桃树、漆树绿荫中,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三五户、十来户不等的人家。沿途土壤肥沃,水稻和苞谷长势喜人,约行30华里即抵达霞若。
霞若坐落在几条河流的交汇点上,有十来户人家隐在绿荫中。自西而来的主河道北,分布着一些梯田,种着水稻。从北面山沟里奔流而下的小河和短岩上跌落的小瀑布,使整个村庄终日回荡着“哗哗”的流水声。河里游鱼很多,在阳光照射下,要是你注目观看,还可以在流水中看到翻动的游鱼的影子,但是却看不到垂钓的人影。
这一段河谷,青山绿树,蝉唱声声,蓝天白云,风景优美,在风声水响中,显得十分幽静,我仿佛是到了别一洞天。只是由于我们的到来,马蹄声、马铃声,间或夹杂着劳都们的吆喝声、山歌声,暂时打破了这里的幽静。
从霞若起我们攀登格里雪山。这是一座季节性的雪山,经过时,雪已消融净尽,山坡相对较缓,有大片草场。我们在山上露宿、放牧,第二天才又继续翻越,抵达奔子栏。
奔子栏地处金沙江燥热河谷,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是进藏马帮必经的一个坡地小镇,并有小型冲积坝子,物产丰饶,可种植水稻、西瓜、棉花等作物。这里有几家丽江束河人开设的皮匠铺,还有剑川人办的细木雕刻作坊、油漆作坊。剑川白族的这些传统手工艺,也传授给了当地藏胞。奔子栏居民家家户户都有神龛,雕刻精致,进入其中,令人惊叹,不失为藏区民居一绝。奔子栏和中甸尼西的木碗,工艺精湛,在藏区颇有名气,历久而不衰。
马帮必须在奔子栏补充给养。我们采购了一些粮食和酥油等食品后,继续向德钦进发。
越白马雪山到德钦
我们离开奔子栏时,正是初夏,田野绿波起伏,柿树高大葱郁,石榴花开得一片火红。慢慢登上白马雪山,气候渐凉,到了垭口,寒风嗖嗖。举目四顾,雪岭连绵,云杉、冷杉盈满山间,各种杜鹃花漫山遍野,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仿佛到了杜鹃花的世界,沿路还不时地见到一些珍禽异兽,旅途虽然艰辛,却也乐趣盎然。
德钦(也称阿墩子),是设治局所在地,又叫升平镇。德钦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商品集散地,那里有南来北往的马帮,显得特别热闹。马蹄声、马铃声、吆喝声、喧闹声,加上犬吠声,此起彼伏,互相交错,合成一首马帮交响曲。德钦县城,好像被挤压在大山深处,而街上的房屋铺面似下关客栈的样式,临街一面是商店铺面,后边接着住房客厅、旅店和马厩,再往后就是菜园,看来是当地商家吸收了汉族客栈的长处,为适应客商食宿、关马的需要而建的。由于气候高寒,所以房屋比较低矮,且清一色都是土房。所有室内摆设,井然有序,讲究卫生,火塘清洁,炊具擦得铮亮。升平镇人热情好客,彬彬有礼,说话抑扬顿挫,分外悦耳。升平镇的妇女在生意场中十分精明干练,她们担任“牙佣”(中介人,推荐货物者——编者注),代办货物。客商住进店后,主妇就安排伙食住宿及其他一切事务,免除了客商的许多辛劳。每当冬春季节,有川、藏、青、甘的藏族人蜂拥而来,前去朝觐太子雪山。他们还带来大批的山货药材,德钦人称之为“阿觉娃”。升平镇妇女为“阿觉娃”充当“牙佣”,抽取相应的介绍费,凭此维持一家几口人一年的生活。
我们去时,许多商号在这里设有转运站,马帮的生活补给都很方便。这个边地城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成千上万的马帮夜以继日、络绎不绝,货源又畅通无阻,不能不说得益于升平镇那些精明勤劳的妇女。
二、西渡澜沧江,越梅里雪山,进入西藏南缘
过溜索渡澜沧江
从地理环境看,这里的一座座高山逶迤南下,一条条大江奔泻其间,是典型的横断山脉地区。我们刚越过云岭山脉的白马雪山,眼前又是怒江山脉的梅里雪山。澜沧江夹在两条大山脉之间,日夜呼啸奔腾,又无舟船之便,形成不可逾越的天堑。古书上说“三渎南流,溜筒以济”,看来溜筒江(澜沧江在德钦过溜处一段的别称)的溜索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了。溜索用藤篾扭编而成,跨江固定在两岸岩石中的巨木桩上,两条粗大的篾绳相互向对岸倾斜,一来一往。溜索上覆着用栗木制成的半圆形溜梆,溜梆两头边上有孔,穿上皮绳。过溜时,将人、骡马、货驮用皮绳捆牢,司溜工猛地一推,即飞速滑到对岸。人过溜时,双手十指合拢,紧握溜梆,保持平衡,不使溜梆倾斜。如果溜梆倾斜,皮绳就会被溜索割断,人畜和货物便葬身于狂涛恶浪之中,万无生还的可能。另外,头部一定要偏离溜索,以免被溜索划破脸部,甚至划断耳朵。过溜,确确实实是件令人魂飞魄散的事,那些平时性怪难以驯服的骡子,也吓得屎滚尿流,到了对岸都还瑟缩发抖,不能起步。我看着惊险万状的过溜情景,心里阵阵发慌,全身的神经都绷得很紧。伙伴们相互鼓励,鸣枪壮胆。轮到我过溜时,溜工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我穿着讲究的氆氇楚巴,外罩黄咔叽外衣,内着白绸衬衫,腰别手枪,身躯又较弱小,虽身着藏装,料我是个汉人。这人十分有趣,他对着我微微一笑,随即抓了一把已经霉臭的酥油擦在皮绳上,然后用皮绳使劲把我捆牢,还多绕了几道,将我的衣服弄得油渍斑斑。我无可奈何,只好任其摆布。正在惊疑之间,他顺势把我一推,从溜索上溜过江,急速的风“嗖嗖”从耳边吹过,确有魂不附体之感。
将到对岸,溜梆停滑,坠在半空,只见江水汹涌澎湃,响声如雷。我仿照先前过溜的人,倒转身子抓住溜索,将脚也跨在溜索上,恰似猢狲倒挂,双手顺溜索前移,对岸众人也用力齐压溜索尾部,始达对岸,解绳下溜。我站在大江之滨,仰望太子雪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今,事隔半个多世纪,回想起来,犹如梦幻一般。曾写七绝一首以记之:
江岸峣峰一线天,怒涛骇浪涌浓烟。
架空溜索凌云路,顷刻惊飞万丈渊。
过溜非常惊险,但古代人民群众以非凡的智慧和勇气,在滚滚滔滔的大江上架起溜索,为两岸人民的交流和贸易往来带来诸多方便,这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人间奇迹。我也曾到过怒江地区,怒江上的溜索不少,他们往来如同儿戏,给人们带来的方便不言而喻。怒江水流湍急,比澜沧江更甚,我曾询问,如何把粗重的溜索拉过江对岸?傈僳同胞告诉我:怒族、傈僳族从五六岁起就佩带弩弓腰刀,长于射箭。他们先把细丝拴在箭羽后部射往对岸,继而将麻线与丝线连接,又将麻绳与麻线连接,最后接上溜索。丝线阻力小,在对岸的人先收丝线,而后麻线、麻绳,最后依靠众人之力将溜索拉过江,悬于两岸。在古代就能出现这一惊险的交通工具以造福于民,令我万分敬佩。
丽江大商号的老板,不少人都曾在此过溜,目睹了人马落江的惨剧。仁和昌的老板赖耀彩曾发誓要在澜沧江架一座钢索桥,此举在1946年得以实现,取名“普渡桥”。设治局局长陈纪曾告诉我:造桥工地上,赖耀彩大爷同民工一起风尘仆仆,毫无大老板的架子。通桥那天,其子赖敬庵撰联一幅“俯瞰骇浪惊涛,勿忘过去;缅怀丰功伟绩,珍视未来”贴在桥头。马帮早在两岸等候,只待典礼结束就首批通过吊桥,以图吉利。通桥典礼由赖大爷、桑树林、陈纪主持,丽江来的张大喇嘛为通桥诵经,将一把一把的青稞、小麦等洒向大江,祝福过往马帮和群众来往平安,马帮客商鸣枪庆贺,接着一队队马帮通过索桥,走向远方。
翻越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是怒山山脉的最高海拔地段,海拔6740米,主峰称太子雪山,高耸云天,白雪皑皑。主峰之下,两条巨大的冰川,闪着熠熠耀眼的光芒,俯首大江,山峰错落,壮丽而又神秘。它是藏区最负盛名的八大神山之一,前来朝山的藏族身背行囊,满身灰尘,磕着等身长头,在他们的身后是行路艰难的万水千山。我非常佩服这个民族对神灵的虔诚和不屈不挠的精神。
怒江山脉是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山间森林茂密、浓荫蔽日,山路崎岖难行,马帮清脆的铃声在山林里回荡,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雪鸡和各种山鸟的鸣叫声,云杉林的树枝上不时可见一只只小松鼠跳来窜去。遥峰积雪,林静谷幽,真是如诗如画。行进在傍山小路上,我忽见深谷山腰的大树上挂着一具骡子的骨架。锅头阿兀丕楚告诉我,那是马帮在破雪行进中滚落下去的骡子,这是雪山上常有的事。
走完了一天的行程,我们在梅里西坡的山腰露宿。锅头和劳都们个个精神抖擞,放下背上的步枪,便挽起袖子,按骡子的先后次序下驮,并将鞍鞯、货驮码放整齐。顷刻间在空旷的山间林地上,只见群骡翻滚,搓擦背上的汗水,不断地打着响鼻,发出阵阵嘶鸣。锅头带上一个劳都到附近林中打柴,他叉开双脚,挥动“咚布”(一种锋利的砍刀),手臂粗的干柴几下就砍回一大堆。三个大石头搭起火塘,架上大铜锅,便生火煮茶。大家围着火塘席地而坐,掌勺的锅头分别给每人的碗里盛上香喷喷的酥油茶,各自抖上青稞炒面,先来一顿下马饭,以解疲劳。接着,劳都们都即刻起身去照料各自的马匹,逐一检查骡蹄,喊着骡子的名字,为其搓揉脊背,亲昵地与之说话。他们在骡群里穿行,察看有无毒草,因毒草特别翠绿,新骡子往往容易误吃上当。
每个劳都随身备有盛放糌粑、酥油、盐和茶的羊皮口袋,还有小块红糖,以备寻找丢失的骡子远离骡群时急用。
各家骡群,一旦散开,就混杂在高山林地草甸间。傍晚,在劳都们的呼唤声中,骡子都翘着尾巴,扬鬃奋蹄,飞奔而回,各归其所。就是驻店外出放牧,也会各归各店,不会弄错。
傍晚时分,焖好了锣锅饭,煮了腊肉,林间草地上弥漫着炊烟和腊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