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政策,我们买这两套房加起来有140平方米,是我们原来家面积的3倍还多,真是挺高兴的。我们这次搬家了,也学人家多买点儿好家具,好好装修装修。”
崇文区危改办主任关树生介绍说,对于一些低保、残疾家庭,崇文区特别推出“产权共有”的新政策。所谓“产权共有”就是居民在无力交纳差价前,与区房管所共有产权。比如说,王家原来面积0平方米,对接面积4平方米,但是新房是60平方米,余下面积是26平方米。那么他可以拿出至多20平方米(产权共有面积最多20平方米)与区房产所共有产权,自己出6平方米的钱,房产所支付20平方米的房款。然后在未来3年,如果王家可以还上房款则经济适用房的产权仍归个人,如果不能,就产权共有,共有部分的面积,由王家每月向房产所支付租金。
这么做等于就是帮困难户“托底”,让每个人都能住上房,但是目前要求享受这个政策的居民非常少。
世居在此的大批居民,终于在前门图谋涅盘的时间节点,首先完成了自己家族的涅盘。他们告别了低矮、阴暗的棚屋,走上高楼,迎接生命中新的阳光。他们能够带走的是对前门刻骨铭心的记忆,带不走的是那里的文化积淀和历史气息。
但是在前门,搬迁并不都是每一个家庭的节日,在历史转折关头,有的人就无法踏上幸运之船。
《北京城区角落调查》显示,前门地区共约10万人口。公房(北京市房管部门的房)、单位房、私房,各种产权关系纠缠在一起;历史文化保护区,文物保护单位,历史和现实,发展和保护互相撕扯,标准租、经租房,种种历史的沉案使问题更为复杂化。
住在大栅栏上草场六条的赵师傅,这一年多一直看着胡同里的变化:高高兴兴搬家走人的,多是在外面有房的、把户口还留在公房里,或因历史原因未腾退私房主房产的人,拆的不是他们家的房,还得了补偿款,几乎是白捡了一笔钱。
走得不痛快的,多是在外面没有房的,这些人有住公房的也有住私房的,居住面积小,拆迁补偿款不够买新房,有的甚至是想走也走不了。
这当中,还有再怎么也不想走的人。他们在胡同里有祖辈留下的房产和家族的情感,他们不能也不愿丢下自己的家。
郭春英和丈夫、孩子及自己的老母亲,在前门上草场六条6号院租住两间公房。2006年6月20日,郭春英拿着四十多万的补偿款,带着72岁的母亲,离开她居住了四十多年的院子。
她在玉蜓桥附近以每月2000元租了一套2居室,因为出租房实在太小,一家人分做两处:母亲、她和她儿子住出租房,丈夫回自己父母家。然后开始奔波着买房。
当手里捏着的拆迁款和市场的房价比较时,郭春英傻眼了。刘家窑72平方米的二手房,47万元;位于广渠门的80平方米的二手房,57万元。
郭春英从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跑了不下几十处房。从6月到10月,再回头看曾经去看过的房子,更傻眼了:刘家窑47万元的二手房,已经涨到了62万元;广渠门的57万元的二手房,涨到了72万元。
“你眼看着手里的钱在‘哗哗哗’地变毛,越来越买不到房子了。”
郭春英在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郭春英已经退休,她和丈夫都过了可以申请贷款买房的年龄,孩子还在读书,没有办法去筹措几十万的买房钱。
上草场六条胡同住了一百多户人家,搬走的有五十多户。搬走的住户中,除了原来在外面有房的人家之外,其余的都像郭春英一样在外面租房住,原因也都是房价太高,买不起房。
街坊们把这种居无定所的状态叫作“打游飞”。
《北京城区角落调查》对居住在前门、大栅栏的街坊是这样描述的:“离退休、内退人员、下岗失业人员、在校学生、从事家务劳动等为主,占71%,他们中是困难边缘户多、失业户多、残疾人多”,“平均工资每月1000元”。
张奶奶,74岁,一辈子的生活都围绕于前门左右。张奶奶说,她也不想搬,因为他们13代人都住在皇城圈里,超过二环就不是北京了。再说给那点钱,只能在大兴、昌平买房,“那不行,快到河北了,怎么说,我也是第13代北京人啊!”
住在小江胡同9号的车警官有着另外的遭遇。
当2005年11月20日“崇国土房管拆告字(2005)第10号”红头公告贴在胡同口上的时候,车警官看到上面写着北京天街置业有限公司已经取得了拆迁许可证。“小江胡同9号”赫然在目。
小江胡同9号是占地300平方米的一进小四合院,是车金鼎的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用价值2000块大洋的小米和洋布买来的,为此倾全家所有并向三个人举债。在这个宅子里车金鼎的父亲生下了6个女儿和老幺儿子车金鼎,车金鼎又在这里结婚生下了自己的儿子。
车金鼎警觉地将自己家门上挂的蓝牌子撬下来保存了起来。牌子上面写着“保护院落”四个大字,下面小字是“崇文区第077号”。
车家的牌子是有关文物保护单位在进行了调查后给钉在门上的,也就是说,这所院子是属于受保护的四合院。
车金鼎向拆迁公司提出:要求在同等地段进行产权置换。你拿一所相同地段的有产权的相同面积的房子来换我的房子。位于前门不远处的崇文门的四合院已经是2000万起价了,他明白以现在的四合院交易价格,这一条对方答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他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北京市城市房屋拆迁管理办法》等政策规定“房屋拆迁可以实行产权调换也可以实行货币补偿”。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符合政策。
他是一个尽职守业的警察,36年工龄,四次立功,因公七级伤残。
在一次执行公务时被犯罪分子打伤左眼,造成严重复视。多年来单位分房子的时候,总是因为他家里有私房而没有享受到福利分房待遇。
300平方米的院子,只补偿7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价格是每平方米8020元。而车家的法定继承人是姐弟7人,100多万的补偿款一平分,每人也就20来万,到哪里买房去?
在自家的胡同口,车金鼎碰到了前门片区的警察,劝他早点接受拆迁条件搬走了事:“走吧!别等到强拆那一步,总不能警察强拆警察的家吧。”
果不其然,2006年2月28日,天街置业发展有限公司向北京市崇文区建委提出申请裁决,车金鼎成为被申请人。
在强制拆迁令下达之前,会有一个听证会,让被拆迁人陈述理由。这天他站在了听证席上,提出四条主要理由,尽管条条有政策和文件依据,然而,听证会之后的第四天,“责令强制拆迁决定书”[“崇令决字(2006)第88号]仍然到达了车金鼎家,“一群七八个壮汉一起来的,气势很大。”
车金鼎接受了裁决条款,放弃了自己的老宅。
2006年“五一”,车金鼎在北京人民医院对面花1600元租了个一居室,孩子和妻子将搬到那里去住,因为房间太小,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车金鼎搬去单位的警察公寓。
第二天要封门,屋里的东西都腾空了,电表也被收破烂的收走了,黑着灯,一家三口人静静地坐了一夜。
车金鼎想起为了这所宅子几代人所受的折腾。20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因为有私产而受尽连累,后来房子全部交公,全家人搬到别的地方住。20世纪80年代初落实私房政策,房子归还回来,但都是“带户归还”,占房子的人变成了租住的房客。但是政策是不准赶租房客走,不准自行定房租的价格的。
20世纪90年代,政策才有所松动。车金鼎为了要回属于自己的房子,为所有房客在外面找到了可以搬去的房子。为此他整整上下奔波了三四年。而当所有的房子重新回到车金鼎手里时,已经是破败不堪,没有一间不漏雨的。
“为了修这房子,我把我所有的星期天和所有的工资收入都搭上了,自己拉着手推车,一车车将水泥砖瓦从10里地远的广渠门拉回来,然后跪在屋顶的瓦垄上,一垄瓦一垄瓦地修。”
国庆节前,车金鼎终于在二环物色了一处三居二手房,交了一百多万。此刻,他那套祖传的四合院没有了,一生所有的积蓄也没有了。
5.前门希望留住“正宗”老北京人
前门的故事像多本电视连续剧,其间的起承转合充满了喜怒与哀乐。有时突然抖出个包袱,让人一时转不过神儿来。
2012年8月15日,东城区政府、前门大街管委会发布新的前门历史文化展示区发展规划,前门大街东侧,草厂头条到十条,定位为“老北京文化体验区”。政府宣布将保护这里的胡同肌理,并保留部分居住功能,鼓励“原住民”居住。
草厂头条到十条,因七百多年前的古河道——三里河的走势形成,呈鱼骨状排列,是北京目前唯一留存的南北向胡同群。数百年里,这里与前门大街、大栅栏连成一片,会馆、寺庙、商贾和院落云集。
2005年,这里被列入“解危排险”重点工程,要求居民全部搬走。“拆走了8000多户,目前,前门东区还剩下约3300户居民,超过2/3的胡同居民搬走了。”负责前门东区修缮项目的大前门公司负责人说。
从2008年起,拆迁规划戛然而止,政府开始保护草厂三到十条的胡同肌理,原貌修缮或翻建房屋。
2011年底公布的《北京市“十二五”时期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建设规划》提出,“注重人口疏解实施过程中的文化延续问题,保留一定数量原住民,保持人口结构多样性。”
前门大街管委会主任葛俊凯表示,历经三年多实践探索,前门东片约90万平方米,规划为老北京文化体验区,“未来,这个地区将在保护原有胡同肌理风貌同时,保留部分院落的居住功能,鼓励前门地区的原住民继续在这里居住”。
葛俊凯介绍,从2007年起,腾退疏散工作基本完成的前门地区,就开始由政府主导,进行房屋、院落的修缮。目前,已经完成6000多间房屋的修缮。修缮后的房屋,只居住约800户居民。
多数修缮后的房屋空着,是否考虑让腾退迁走的居民回迁?居民们和前门相关官员均表示“很难”。目前看,只有前门其他地区尚未搬迁的居民“平移”到草场一带胡同。
葛俊凯亦坦言,多数修缮后的房屋尚空着,初步想法是,和文化产业接头。“今后,前门东片将成为老北京民俗文化的展示聚集区。
可以发展胡同游,四合院深度体验游;对于一些有特色和历史的院落,则要结合市场,开发现代产业功能,比如做文化展览馆,民俗大师工作室或非遗传习所等”。
北京保护古都风貌,提出留下“原住民”的概念,难能可贵。特别是对于历史文化街区,原住民本身就是这个文化集群的一个要素,一种表现形式。原住民和他们的普通生活状态,让历史街区的文化变得“活生生”,而不是死的“建筑群”。
文物局保护专家何戍中认为,历史文化街区要留下“原住民”,一定要避免商业化、贵族化,少提“产业”。
他认为,原住民能够为历史文化街区带来的,就是普通生活的展示,那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如果历史文化街区本身要变成产业园区,原住民只是发展产业的一个点缀,实际上是在“杀鸡取卵”。短期内,也许对当地的财政有贡献,但长期看,是在降低历史街区的文化价值。
政府要想方设法,创造这个历史街区更好的政策,提升私房房主的信心,让他们回来,或继续留下。在中国人心中,很多时候,只有这个房子是我的,我才觉得我真正融入了这个地方。
何戍中还说,能否留住“原住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的正确调控,只要方向是正确的,就不要急于一两年见成效,至少通过五到十年的坚持,通过微循环,老街区的保护,恢复传统风貌就有希望。
6.涅盘,一个并不遥远的目标
涅盘是比怀胎十月迎接一个新生命更为复杂的过程,何况像前门这个庞大的载体,经历四个时代海量乳汁的哺育。它既传承了一个民族数千年丰盈的遗传基因,又派生出难以计数的由前门专属的根系。
任何人都无法用一句话,甚至一部书准确地描述它的存在、它的性状,它的过去或未来,也无法在地球任何一个地方复制它。
进入21世纪前十年的后半期,前门就开始不断修正涅盘中的失误和瑕疵。那是一个超度旧生命所必须经历的过程,就像即便是一个健硕的婴儿,同样也不可避免地要发烧、腹泻一样。
一系列新举措让人眼前一亮,显示出决策者的聪明和成熟。那种大拆大卸、大动干戈,企图一个早上就改天换地的思维,已经远离人们的头脑。涅盘进入渐进式的、像春蚕吃桑叶一样的时代。
人们的参与热情也大幅提高,那是一种期盼多于冷眼旁观,支持多于评头品足的社会氛围。
下面是一组涅盘的分镜头,或许能感受到在胎腹中已开始躁动的希望。
北京市规划展览馆,前门地区的新地标
2004年9月24日北京市规划展览馆正式对外开放。这是一座长方形的玻璃大厦,位于天安门广场东南角,与前门老北京火车站并肩而立。在器宇轩昂的前门城楼,幽若处子的四合院,以及尽显西洋范儿的老火车站的合围之中,展览馆有如一个现代音符,跃然其间。
在北京市规划展览馆,可以把北京城3000年的辉煌岁月尽收眼底,让人难以言喻的荣耀,会陡然血涌全身。大厦共分4层,建筑面积约为1.6万平方米,展示面积8000平方米,这也是世界最大的规划展览馆之一。